第一百五十二章 炮轰船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 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也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己变了,变得温柔而姻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可不能再忘了请我吃红蛋。” “你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呢?”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叶落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的惆帐,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凤的死。老人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老人多添一份悲哀。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 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作、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桥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子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去,困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菜。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麻花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神情却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的盯在他的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xue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高大威猛,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辱也动了动。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镇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卜巨眼角已在跳动。 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暇疵的玉壁。陆小凤是识货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壁,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壁,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陆小风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也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枚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他也的确是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锋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壁,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唐天纵冷笑。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忽然想到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陆小凤笑,慢慢的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壁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壁?”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回来,我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只听“波的一声,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捏得粉裂,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风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个茶壶。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丝丝”的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一人点了xue道。陆小凤是几时出的手?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过来,脑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 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外面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的活,好好的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会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困为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却越来越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空手里多了张银票,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笑容。陆小凤却笑了不出了。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了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的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那简直比打他一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会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刀不动怎么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刚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知道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的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