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神怡(上)
世薄,可是要想尝尽人淡薄也是难的。这条路或许很难,但不是没有出路。 裴纪感慨后就说:“你又来问我,可这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答上来。” 他向来自信自己是长安消息最灵通的那个。但碰到棘手的事,也不是小道消息能全了解的。 “那你快说啊,我还急着呢。” 裴绪虽不帮杨素,但怕他不小心掉到沟里。 裴纪斟酌道:“嗯,照目前看来,好像没什么” 泰乾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光明媚,百花竟放,可这天怡园的女子都着素服。花园没人踏,大好的景被苍白掩去了。 是,已离怡园多年的裴绪,又步入了他留恋之地。 阔别稍久,眷与时长。他少年受晋国公恩德安居怡园。修竹檀栾,花影香径。教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正是在花园遇到菀昭的。之前也见过几回,不过都是老远一瞥。望见小小的影,转瞬而逝。先前惟有在见韩公抱她的时候能瞅两眼,但只半刻就让婆子抱下去了。那时韩瑄垂垂老矣,抱了会儿就抱不动了。只能叹惋他年老体弱。 不光是年老体弱,其实他更想诉说的是命。 到死也没失去荣光,可惜最后还是个苦命人。 故地重游,却是来吊丧。 响彻怡园—— 众人的哀嚎,哭得都是他们自己。 主人去世之,便是怡园易主之时。 裴绪回想这段时,人生就是充满无数的巧合与必然。 西厢是她的下处,他刚只迈过一道门。却见她住的屋子门紧闭着,大夏天窗也不曾推开。他适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所闻之香,乃是院里香草之味。论这些究竟叫什么,作何用处,他也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见面名不正言不顺,他猜到她肯定冷言冷语说上几句。 “晚了,这位主就去伺候别人了。” 菀昭夜里辗转反侧,怎么躺都没睡着。 今天她竟撞上了裴绪,那个随风倒的墙头草。她记得当时就是他向赵睿引荐她的,可以说是她一生不幸的罪魁祸首。明天他们应该还能见上一面,以前他们曾在老夫人摆的宴席上碰见一次,自以为是的裴绪便向太子透了口风。 “姑娘,喝点安神茶吧。”流丹笑道。 她喝了一小口,“唉,我这晚上闷的很,躺了快半个时辰了,还没有要睡的意思。” “您是为今儿碰到裴舍人的事上心吧。”流丹揶揄。 “好你个丹丫头,真是坏的很。”菀昭红了脸。 流丹坐下来,“姑娘的心事我是明白半分的,皇宫大院虽好,也不如做平常女子安生。” 菀昭嗔道:“数你多嘴。” 她不愿让旁的人来掺和这事,不论出于怎样的考虑,她都不会任由旁人插手。 流丹识趣笑道:“那姑娘快睡吧。” 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一夜,她听着雨声,直到天明。 晨起漱了口,梳了妆,便去拜见老夫人和伯父了。流丹本想让她吃了饭再过去,可菀昭毫无胃口,一口没吃,就去老夫人那儿了。 进去便向老夫人请安,祖孙俩刚说上几句话,裴绪就来求见了。 “晚辈裴绪,拜见越国太夫人。” “快起来,快起来。” 老夫人笑道:“这是我的小孙女。” 竟敢当着老夫人的面说这种话。 “令尊体康健?” “家父刚病愈,请大医看了,体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替我向他问好。”老夫人笑道。 菀昭看着看着,嗓子越来越痛,不咳嗽出来。肺里难受的很,咳了几声,还不见停。应该是一夜没睡,还没好好盖上被子,结果着了凉。 转念又灵机一动,假装病病歪歪。“快扶着姑娘到房里去。”老夫人急了,让琳琅把菀昭带进去。 “那该嘱托医家才对,早些与大夫商榷病,姑娘也好早痊愈。”裴绪笑道。 “这丫头忒怪了,以前看了大夫,吃了药,后来觉得不见好,就索不去治了。大了更是使子,什么难喝的药都不沾。任凭怎么劝,都不看上一眼。”老夫人叹气。 裴绪觉着好笑,没想到这姑娘还有点脾气,“药怎么苦也得吃了吧,不吃药肯定好的慢。也该找个可心人去劝劝她了。” 老夫人笑道:“也是,可这丫头,素里不喜欢一大群人围着她。以前的婢女都她被遣散了。” 但美之心,常人之也。内心着实依依不舍,定会留恋上些时,他也不能去硬斩断本。 想到曾跟酒友论美人。世人只论美人品行、容颜。却不想品行端正,容颜姣好的女子处处可寻,而真正尽善尽美,纯洁无瑕的美人恐怕只存在臆想中,或是古人的言辞里。 美人难寻,仅凭表面风流伶俐,谈吐优雅又怎能得遇真正美人呢? 寻美人必得亲自见上一见,闻名不如见面,是真是假还得评判一番。裴绪当时可被这害惨了,后来又因此捅娄子。 他的多,能写部史了。 裴绪素谈论美女,也从不掩饰他美。在这方面高谈阔论是常有的事。 今得见冯姑娘,更让他颇为欣喜。 譬如他说:女子养在深闺,德才与技艺全凭父母与媒妁的片面之词,倘若她深通乐艺却不被世人所知,媒人便胡诌几句好听的赞词来说给他人,岂非是将她才华埋没。 可有些女子却安守了一生的贫,哪怕命运悲惨,也依然与人厮守一生。虽是寻常的女人,可已有寒士之高志。 越想他兴致越高,世间就没有如此复杂多变的。 他曾直言:“有种美人,诗作的好,琴弹的好,女红也好,品貌良善,是大家闺秀,令男子一见倾心。可谁知婚后庸碌无为,把全心都用在了相夫教子的事上,竟平淡了一生。忙忙碌碌地,哪见称心如意的好姻缘?” 谈及此,他也不免尴尬。毕竟邂逅一场,就想到这种地步了,太过早了。 可今一见,却变了想法,倘若真求个不谙世事,不懂夫妇燕好之理,哪来的琴瑟和睦。 生活器物上素来饰有并蒂花,鸳鸯鹦鹉什么的吉祥鸟雀,都倡夫妻伉俪深,团圆和美。可若恋上的是个与他素无干系的女子,偏偏两相悦,只等夜色沉沉,欢一时,终铸成大错。 他在自家庭院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倒也不是说迷迷茫茫。 并非一见钟,却很留意。 两若要长久,没个规矩恐怕做不到。既不能由着男子胡作非为,也不能一味地让男子自顾自的,冷落着夫人。 裴绪该打自己一巴掌,他的轻薄行为可多了去。 后来又莫名空想: 若要恩,必得两心之交。而论到交心,更有千万言可谈。两人相好,先得真,纯真之才可永葆意;再者需名正言顺,切忌偷香窃玉,红杏出墙,珠胎暗结等不义之举。两之相好必经婚姻,宜室宜家,缔桃李之缘。 这天尤为暗沉,今年怪的很,还没到清明时节,就连连涔涔雨水。 裴绪虽然想得杂乱无章,但确是真心之想。可这些不能对什么人倾诉,边美人如花,这样还对旁人说美人难得,恐被天下人耻笑。 他的行为虽有不检点的时候,但从不让这些为人所知,生怕落得一个好色轻薄的恶名。 内里面终究是个腐儒。 “我想这些做什么用?悄然遇见罢了。” 嘴里虽然一直嘀咕自己的心思杂乱,但心里明镜似的。 忽想起自己当求被拒的窘相。 “姑娘安好。早问姑娘馨声,今一见,姑娘真是秀外而慧中。” 菀昭向他行礼。妆容是得体的,仪态是得体的,唯独脸上什么表都没有。裴绪大方还个礼,眼睛却在偷笑。她暗暗嗔睨他,裴绪 裴绪嗤笑道:“这有何难,只要香好,我便去试试。” 细枝末节他皆略了,只提些主要的。 他先走了一圈,把劣等的分成一拨,“这些” 后来有挑了一拨人,“此为中等,此类皆用古法制,可谓互有长短吧。香气或是扑鼻,或是清淡,虽是好闻,但总少了点雅致。而且若是在香炉里焚烧,烟气厚重呛人,列不入上等。” “呵,世上可没有让你在这白吃白住的理,你若不好,我剥你一层皮。从你裴家那顺走点东西,就能够几十场宴席吧。”赵江雪哂笑。 “呸,你要是想要金银,就开口吧。不欠你的,也不少你的。” 不等他继续骂下去,赵江雪便让人上了五只香炉。一模一样的鎏金博山炉,焚香后恍若置仙境。 “你这里都以古法见长,或浓或淡,总得有个优劣。”他试了个唤作“梨雪”的香,“名字新雅,内里到底芬芳馥郁过了。梨花清淡,此香不衬。” “‘蘅芜香’和‘月麟香’都是浓郁的香料,虽珍贵些,到底缺了什么。制者心思巧妙,令我叹服。” 他也累了,伸个懒腰继续说:“‘红梅’,焚之恍若置朔雪时节, 香气凛冽,极为文雅,是雅士之照。” “最后这个‘迦南’,别具一格,是上品中的上品。并且幽雅宁静,非同寻常,不可与其余同列。我认为当列为第一。” “算你识货,可这根本的东西你还没品出来。” “我还没说完,你这是变着法把我心底事刨出来啊。‘迦南’的原料是圣人特赐给上真公主的奇楠香,而上真公主的边碰巧有位制香的高手,这位高手,就是前一直与我有书信之交的谭若昀。赵江雪,你是何居心啊?” “没良心的畜生,是人家谭姑娘把你请来的。”赵江雪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屏风隐约透着个影,裴绪霎时明白了什么。 “你呀,该想想怎么见她吧。” 心里已经倾慕许久,不免躁动不安,之所钟者,必得倾心对待。他大步走进去,里面的香扑到他脸上。便知里面的人是她了。 这次自然不能学上次那样无礼强求寻欢,更不能蠢顿直言邂逅一场是今生的造化什么的浅薄小儿的话。心里预备个折中的法子,希望能一劳永逸,博得美人芳心,结个好缘。 到此他心凉了半截,任再多再好的料,再精巧再细腻的制作,也不如天然之香新奇可。他纵使不离不弃,托付锦书赠答诗歌,送上各色礼物,都是一厢愿,率而为。虽曾经有过风流韵事,但那都是动一时而出的暧昧往事。可既然来了,他也不能原路返回等着让赵江雪看笑话。 话是如此,真比较起来,他当然与那位贵人无法相提并论,可先已有露水缘,就算他没人家尊贵,也有个分在吧。这倒好,把他骗到这来,无非就是分道扬镳,再也不提这破事。 没人背后指使他们合伙强着他俩断了,他到死都不会信的。 “哪怕人人都说我滥,我也要走进去。”他心里这么想的。 谁料,刚进去他就碰了一鼻子灰。 晦暗的屋里,谭女面色凝重,更显暗沉。言语出乎寻常地强硬,甚至不顾惜礼仪,“我知你今所谓何事,试你一场香,也该懂了你自己还是个轻佻郎子。从前有年轻的借口,现在都大了,希望你惜自己的名声。” 裴绪倏地全明白了,还是不依不饶地缠着:“我只求你应一句,若是不愿,我就死了这条心,从此各过各的,也好少生点是非。” 她极为严肃,“没有愿不愿的事,胡闹的事,怎么可能有结果。”她更是懂得他气愤于过去的种种回绝。 裴绪又气又恼,无暇去伤心。背上凉涔涔地,发了许多冷汗。他怎会不知道谭女在如何想,分明是想支开他去寻那位的好。也不用多问,自有人把风传给他。 出到庭中,差点泪涌出来,如此被人厌弃还是平生第一次。无可奈何,又满怀怨怼,恨她是如此薄。 “那时还真是年轻,全不顾自己的脸面。一味地硬上去求。” 裴绪自嘲,如今可不能那么任自己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