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敌的人
    “师兄竟学过功夫,且不是我逍遥派的功夫?”    无崖子惊问道。    周虞一脸坦然,从容说道:“我又不是打生下来就在天山逍遥派,原先便会点别的功夫,难道不可以?”    “这……当然可以。”无崖子挠头说道,“只是,这门功夫听起来……”    “……听起来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周虞笑问道。    “呵。”无崖子继续挠头。    “师兄,我可以学么?”李秋水忽地问道。    “这种听起来就不是很厉害的寻常功夫,你学了做什么?”周虞疑惑问道,“况且,你不是也不爱练功,觉着无趣么?”    李秋水认真思考之后,认真说道:“能让师兄学过,且是唯一学过的功夫,而师兄学了之后,便再也不愿学别的功夫,连我们逍遥派的功夫也弃若敝履的功夫,当然值得试一试!”    “有道理啊!”    无崖子一拍脑门,“师兄,我也想学!”    童飘云则是左右犹疑,但她性子倔强,几番犹豫之后,仍是将话咽回腹中,并未开口向周虞相求。    况且,她心下里想,师兄这门功夫,确实听起来就不太厉害的样子,恐怕也确实不会太厉害……学了又什么用?    更何况,    师兄很快便说道:“你们想得美。”    李秋水与无崖子俱是失望,    童飘云则是笑起来,颇显得意。    “我不学。”    少年人朱说也经过了漫长的思考,最后认真说道,“多谢先生恩惠,但想来我并不需要这样一门功夫在身。”    周虞并不觉得失望,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继续劝道:“希文,你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    “先生说的,确是我平生所愿。”    “所以,学了总归没有坏处。”    “或一人敌,或百人敌,何济于天下?”少年人朱说沉声问道。    “你要学万人敌?”周虞问道。    “然。”    “‘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据说,这是西楚霸王项籍所言。”周虞看着少年人朱说,笑吟吟说道,“你觉得对?”    “应该不错。”    周虞笑了笑,说道,“万人敌者,兵法也;项籍学了万人敌的兵法,终还是兵败垓下,可见或有万人敌的兵法,却没有无敌的兵法。    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人朱说想了想,虽然不是很愿承认,却还是说道:“是。”    “项籍说这个话前,还有半句,你记不记得?”    周虞又问道。    少年人朱说眉梢微动,脱口而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是了,西楚霸王以为,书足以记名姓即可,故他虽学得万人敌之兵法,却终败于刚愎,一世霸王失身丧国!    先生,    朱说受教了。”    周虞闻言,不得不摊手说道:“我不是要指教你好好读书……你这样的人,不必旁人教导,也会苦读诗书,心存大义道理。    我要告诉你的是,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    “相辅相成?”少年人朱说眼前一亮,“好词……我观先生作道人装,果是道家之高人,一言发人,深有智慧。    道家讲天人合一,人与万事万物皆有干联。    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我浅薄了,先生的境界,更高一筹。”    “我当然比你高不止一筹。”周虞感叹说道,“毕竟我站在许多巨人的肩膀上……总之,我欲告诉你的是,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联系,是相辅相成的。    世上有万人敌的兵法,却没有无敌的兵法;    世上有救一城一地乃至一国的良策,却没有保万世基业的成法;    世上有忠义理智信之辈,即所谓仁人志士,甚至有所谓圣人,但圣人也只敢叫做圣人,毕竟还是人。    你知道,归根到底,是因为什么吗?”    少年人朱说眼中已露痴色,整理衣装,恭敬拜道:“请先生教诲。”    “因为啊,没有无敌的人。”    “无敌的人?”    “对。力量要无敌,心也要无敌,脚下的方向也永不变更,这才是真正无敌的人。唯有真正无敌的人,或许才可以永恒无敌地执行心中的道。    所以,    你想不想做无敌的人?”    少年人朱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之后,极度颓然说道:“先生,我哪里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只是想一想,便在心里看见了自己的卑微无力,还有许许多多丑陋的地方,我哪里配,哪里能成为无敌的人呢?”    周虞顿时欢喜地笑起来:“你说得很对,非常对。人只要一想这件事,内心必然会照见自己的卑微以及丑陋,因此,人怎么可能真得无敌呢?    但这不妨碍人始终怀有这样的渴望!    唯有如此,才能心志永恒不变!    或许你想做一个出将入相,为家国民族奋斗,平天下之人,    或许你想做那高来高去,逍遥快活的神仙中人,    也或许,你只是想做一个街边的贩夫走卒,娶一个相得的妻子,养一双儿女,一生只做一个寻常的好人,平安喜乐,    如果你能做到,    你就会是一个无限接近于无敌的人。    你知道吗,    我看过许多人物,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许许多多,或有伟大成就,或垂名宇宙……但真正让我觉得,堪称无限接近于无敌的人,并不存在,如果一定会有,我相信你可以。”    “我?”    “对。”周虞极为严肃地说道,“我相信你可以!    如果,你都不可以,    那么,我不相信时光的长河里还有谁可以。”    少年人朱说震撼万分:“先生,先生……”    “所以,    我要教你功夫,    以后还有别的。    我要教你做方向永不变更,心可以无敌,力量也要无敌的人!”    周虞终于显露出他真正想做的事。    少年人朱说深躬及地。    ……    ……    大中祥符八年,少年朱说苦读及第,授广德军司理参军。    天禧元年,朱说迁文林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始复范姓,名仲淹。    其后,范仲淹历任兴化县令、秘阁校理、陈州通判、苏州知州、权知开封府等职,    因秉公直言,屡遭贬斥。    康定元年,宋夏战争爆发,宋军大败于好水川,范仲淹出西北为将,力挽狂澜。    庆历三年,西夏请求议和,宋仁宗召范仲淹入朝,授枢密副使,后拜参知政事,上《答手诏条陈十事》,发起“庆历新政”。    庆历六年,范仲淹写下名篇《岳阳楼记》。    庆历新政受挫,范仲淹自请出京。    皇祐四年,范仲淹改知颍州,扶疾上任,逝于途中,年六十四。    及范仲淹葬,宋仁宗亲书“褒贤之碑”,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楚国公,谥号“文正”。    ……    这一年,    六十四岁的病中老人,在前往颍州的途中,    他即将死去,    这一日的雨路中,通过马车窗子,凉雨进来,    他恍惚看见,在很多年前的应天府,    有一个年轻人,与他解释什么叫“无敌的人”,    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开始认真思考,    自己这一生,符合曾经同那位先生说的话么?    然后,他看见在雨帘里,有个年轻人,打着油纸伞,安安静静地站在官道上,等着载着将死的他的马车的到来。    “先生……”范仲淹泪如雨下,“希文惭愧。”    先生笑吟吟说道:“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