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提剑入凡尘
街巷的尽头,是另一条街。 蜕了皮的瓦墙之后,站着一个落寞的影,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从胡不得来之前,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他站在那里,已犹豫得太久,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过去。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看着老酒鬼睡了又醒了,看着胡不得来了又走了,他才决定,慢慢地走上前。 漆黑的深衣,漆黑的刀鞘。 他的背上,却又多了一个漆黑的布囊。 顾影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他的眼中一直都只是一潭死水。 他的背上背着的是无法杀人的赤髓,他的手中拿着的却是杀人无数的无名。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仿佛他的每一步,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落下的。 他也同样先是略过了草垛上躺着的人,径直地走进了那间酒馆。 “哟,今儿个刮的是什么风。” 店掌柜一张算盘已经开始拨拉起来,看到来的人是顾影时,想着一天之内能前后见着两个饮风阁中的人,顺嘴就想寒暄出来,可刚说了一句话,他就意识到自己该闭嘴了。 顾影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他自然是清楚。 什么样的人面前该去奉承,什么样的人面前只能闭嘴,他还是分得清的。 银子,又是一堆银子摆上了账台。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银子,特别的多。 多到,让店掌柜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老……老规矩?” 店掌柜磕磕巴巴地问着,以往的规矩,他收银子,给老酒鬼喝酒,可这次的银子,多到足以喝死这个老酒鬼。 “酒,拿酒。” 顾影的声音低哑,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也像是思虑了很久。 他每次来这里,自己从不要酒。 他从来不喝酒,也已是整个渝州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这次,却换了规矩。 “要哪种酒?”店掌柜生怕是自己听错了,又复问道。 “白干。” 白干,很烈的酒。 若不是一个人的酒量很好,或者是很想醉,是不会在大白天里去点这样一坛酒。 “那……那下酒的菜呢?”掌柜说着,手上也不停下,已经从柜台底下取出了一坛上好的白干。 “黄酒。” 一个人若是想快点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可他是从来都不喝酒的人,世上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想醉? 店掌柜怔了一下,又忙着迎上了笑脸,将两坛好酒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顾影接过了酒,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只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剩下的,老规矩。” 掌柜的挠了挠头,又掂了掂这一包银子,好沉的银子。 此时此刻,老酒鬼早已不再睡了。 他就坐在那静静地等着,等着该来的人。 只是,人还未至,酒已先到。 横空飞过来两坛酒,一坛白干,一坛黄酒,已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他抬头时,看到的是一张苍白无色的脸,有些稚嫩却寒如冰霜的脸。 “喝了这两坛酒,我再与你说。” 顾影已慢慢走近,坐在了他的旁。 原来,他要这两坛酒,不是自己喝,而是给老酒鬼喝的。 可他也当然不会蠢到以为,这样的两坛酒就能灌醉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 一个人,若是早已醉了二十年,那这样的两坛酒,与水又有何异? 老酒鬼却是想也没想,接过酒坛就直接往嘴里灌。 他喝酒,也随时都在喝酒。 可他此时,最想的却不是喝酒,而是听他说话。 所以他喝得又猛又急,倒真是有些头重脚轻了。 一个人有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时,往往会喝酒壮胆,喝过了酒,话也就自然而然说得出来了。 顾影也有很多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所以他才先灌了老酒鬼这两坛,假装他应是有些醉了。 假装,是自己喝了。 酒坛已空,老酒鬼静静地坐着,他在等他开口。 顾影却先笑了,他很少时候才会笑,可这次看到老酒鬼时,眼中却是那般亲近温和。 “你知道么?”他的声音也跟着温柔了下来,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一天又要过去了,夜色笼罩着整个小城,“你和他是那么的相像,又是如此的不同。” 顾影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老酒鬼心中当然清楚,只是他此时的头,垂得却更低了些。 “他表面上看起来无坚不摧,内心却早已烂醉如泥,而你,虽然看起来烂醉如泥,可内心却是清醒无比。” 老酒鬼还是不说话,他的嘴角也绽露出一丝笑意,可却有些不敢去看这个孩子。 “我每个月来付一次酒钱,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这世上,我也只想和你一人说话。 因为你从来都只会听,不会回答。” 顾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头看向了他, “这次,不一样了。 我给你付了一整年的酒钱,如果一年后你再也没见过我,那我就是不会再回来了。 到时候,只怕是没人再会给你付酒钱了。 你若还想活着,戒酒吧。” 顾影的话不轻不重,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戳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想开口,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根木簪子,这是当年林筠儿及笄礼时,他亲手雕琢送与她的。 现在,斯人已矣,物归原主。 他不知道那胡不得的主人是如何得知这支木簪,又是如何得到这支木簪,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人交代的事。 他究竟,该如何去看待这个孩子? 他与顾承风之间的恩怨,与林筠儿之间的仇,根本解不开,化不了,可这孩子又有何辜? 三十年前,他最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走到了一起,他为此离开寒山远走天涯却因剑术奇绝名冠江湖,差阳错成为了声名显赫的剑圣。 好像世间事总是这样,越是不想要什么,就越是会来。 为了躲避浮夸虚名,他隐居南山,却意外邂逅了此生最好的朋友,本以为,两个人可以煮酒论剑不问江湖事与非。 二十年前,得知林筠儿的死讯,他又抛下了在南山的一切,甚至连累了那最好的朋友为他收拾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回到酆都死守在这里整整二十年,终醉生梦死。 他如此一意孤行,又对谁真正负过责任? 他终固守这荒山,又是为了谁? 他对那两人,是恨么? 他比谁都清楚,他一点都不恨。 要恨,也是恨他自己吧。 既不是恨,却又放不下芥蒂,甚至每次看到顾影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人的存在。 能看得开的,都已经是不在乎的东西,真正在乎的,谁又能看得开呢? 可是,这孩子却又实在是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每次来,为他买酒,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也早已当作了一种习惯,习惯了他这样的存在。 此次,他是来告别的么? 从他的话语中,他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的确,危险。 如果不是真正的危险,无殇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找上他。 可这孩子话语中所流露出来的坦然,又让他无所适从。 若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可有些离别,此去经年,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蓬山此去无多路,多歧路,今安在? 他想着这些时,顾影已经起,慢慢地离他远去。 顾影走得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让他呆滞了很久。 “保重,师伯。” 这是顾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听过这句话,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也许,从他对疯子开口说话的那夜起,他就知道了。 更或许,更早的时候,他都没有留意过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 但是,他又对他做过什么呢? 酒不饮不知其浓,人不涉不知其深。 九曲亭外,梅花树下,埋葬着的,是他封藏了二十年的随佩剑,照肝胆。 风霜已不在,肝胆依旧新。 但问心归处,提剑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