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煮石
在荒野之外,第一次身临其境听清楚虎啸的人,会是作何感受呢? 是胆怯?是震撼? 还是说,会惊喜? 那夜除了华都,在帝国北境边关的雪极村外,亦有一声深沉的虎啸响彻寰宇。 威震天。 久难闻。 虎啸之后—— 先是桦木的枯枝携着积雪落下。 接着便是有如地震般的踏地声。 獐子、山兔,雪狐齐遁。 羊鹿、林麝,黑麂群奔。 野猪、狼群,棕熊共躲。 野生动物们的感受不止害怕。 更有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辽阔无边的大荒林,所有长了四条腿儿的存在,在听到一声虎啸“伴奏”后—— 纷纷开始踏地而舞。 亦或是,踏雪而歌。 此情此景,倒成为了这凛冬冻土上经久不息的“绝唱”,迟迟不能平静。 这激昂奔腾的“大地高歌”间,有一浑身是血的“仙人”如断线风筝般坠地。 浑身冒黑烟。 红血染白雪。 不远处候有一位砍柴老者低吟: “寒风追,冷气催,夜寒单衣颓。” 强摄虎魂而遭反噬的裴灏应道: “频交杯,灯火魅,喧哗彻南北。” 这位不周山入天门的仙人受到了致命的重创,索性往雪地一倒,颇有少时“拟把疏狂图一醉,夜雪卧成被”般的“写意风流”。 “没曾想当年目空一切见死不救的裴大才子,亦会有当仁不让的果断决绝啊……” 才入天门,便折人间。 为的却是,不相干人。 已是“强弩之末”的裴灏表情颓然: “三百年来,每每与师兄一起走过不周峰的山路,便觉长得离谱。” 砍柴的老者神情复杂。 或许自己跟这位“大逆不道”的师弟,真的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师出不周山的氐人,竟然会不顾血脉传承自诩华人,并为了那个帝国而不顾一切。 三百年前是如此。 三百年后亦如此! 读多了那些上稷学宫所谓的圣贤书,当真会如此“离经叛道”? 裴灏凄惨一笑道: “倒是文庙那位小师妹来时,这山路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开步子。” 饶是仙人之力也挽救不了的身体,竟开始慢慢空虚剥离,一点一滴化作血色黑烟。 弥留之际,便再没了骑士梦。 竟是忆起了当年偶遇的少女。 她是心间一场海啸。 他却静静清修百年。 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仅以佚名留有诗曰: “伊作无意穿堂客。” “默隐心田引山洪。” 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没说。 好多话不能说。 裴灏浑身焦黑流血,轮廓影子也渐渐黯淡,仿佛下一刻便要归于虚无。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 对面的老者没有说话。 “当我再拿起酒杯的时候,什么也别问。请帮我倒满。”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雪地之上,黑烟渐浓。 很久很久以前,一起在山坡,起舞。 就像火焰,在翻飞。 如今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帝国,和一个不相干的“外族”少年。 只剩下灰烬。 总有人间二两风。 填我十万八千梦。 同一时刻—— 徐宅的少年裴灏落泪不止。 白马寺佛图澄首徒左慈低头诵经。 钦天监老监正周正渊眉头紧锁、眼神迷醉,嘴中念念有词: “仙人折世,白虎临朝,白虎临朝……” …… 相对于两处虎啸地惊天动地的闹腾,华都城畿往南二十里却有一安宁处。 一间田舍。 一群小孩。 一个书生。 “陈哥哥,刚才我好像听到了老虎的叫声耶,吼吼吼……” 被唤作“陈哥哥”的男子虽着一布衣,却是难掩英俊,那颜值和我们的主人公杨慢慢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这要是村里的农妇们看见了,少不了一顿嘴上调侃几句“公子好生俊俏”。 胆子大一点,或者性格“粗犷”一点的,甚至会“情不自禁”地,上手“揩油”。 可要是被朝中的重臣们看见了,难免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位“好哥哥”姓陈名秋,虽然年纪轻轻却正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省六部的内阁首辅,臣相大人。 “是吗?这繁华的闹市,不太合理呀!” 这声音不同于兵部侍郎徐偃明的老沉低稳,却同是,温醇。 “是那样’吼呜’的叫声,还是这样’吼吼’的叫声呢?” 直惹得一群孩子大笑。 即便已经入秋,这群孩子亦是光着小脚丫,因为都是一些,小乞儿。 世人不知的是这位年轻的臣相每逢休沐便要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田舍,与这群孩子嬉戏玩耍。 至于他为何对这群孩子们“情有独钟”—— 说起陈秋此人,小时亦是溪州城有名的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习诗辞,八岁能著文。九岁起便,家道中落,几经周折成了当地一位“名声显赫”的,中小乞儿。 人间并非净土,众生皆苦。 同是土尘悲伤客,莫道谁是可怜人。 “今天我们煮一锅石头汤喝,如何?” 说罢竟真的从箩筐里抖出一堆乱石。 奇异的是,这些石头却是五颜六色。 孩子们欢呼雀跃,准备好各自精心捡来的“调料”,有花,有叶,亦有铜钱。 众人架好一口大锅,再添些柴火。 “小萝卜头儿,我来考考你,你这次准备的牵牛花雅称是甚?” 脏兮兮的鹅脸小女孩一时难以想起。 “又忘了是吧,罚你劈个叉!” 没曾想那小萝卜头儿劈叉却是丝毫不含糊,弯腰下腿动作一气呵成。 “记住了,是’朝颜’,华都那些王公贵族能讲究的雅名,咱们也能讲究。” “王二小,你说说你的金银花。” “嘻嘻,是’忍冬’。” “嗯不错不错,那肥猫准备的茶叶嘞?” “嗯……是’不夜候’罢?” “行啊,臭小子记忆力还行,得有你陈哥哥我当年的十分之一那么好了吧?” 再之后,各种花啊叶啊纷纷下锅。 陈秋拾起一块浅紫色的晶石,缓缓道: “这一块便是’幻影石’了,要是炼石得当的话便能炼成一块完美的’不动冥石’了。” 说罢又拿起一块绿色晶石: “这一块叫做’敏芥石’,炼成之后便能变成’混元宝石’。” 接下来再分别拿出了红色的叫做“力火石”,能炼成“神武宝石”,黄色的叫做“皇道石”,能炼成“天怒宝石”等等。 也不知是这位年轻重臣信口胡言,还是真有其事,反正这群孩子们算是被唬住了,听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 “你们要记住,在人之上,要把人当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当人。马险不扬鞭,人难不添言,心藏万丈海,眼无世俗光。” “哈哈哈哈哈……” “这有甚好笑嘞?” “陈哥哥又在教我们道理了……” “但是请问你们笑啥?” “咯咯咯哈哈哈哈……” 终归是孩子。 心情大好的臣相也不由自主跟着大笑。 谈笑间,田舍不知不觉多了一青衣人。 “这群孩子可真是天赋异禀。” 陈秋认清来者,竟是羌寨桃花源仙人。 紧跟而后的,是那位少祭司大人的“老仆”,即现任羌族族长,姚弋仲。 “这个世道对穷人最大的不公之处便在于,他们之中某些既定的才能被生计扼杀。” 臣相没有接话,开口却为其他: “醉花楼有仙人死了,明日的华都约莫是要下一场大雪的罢?” 青衣人回想起与刚才交手的裴灏,心情略有一丝沉重,道: “应该是的,吧。” 陈秋遣散了孩子们,看着锅中煮石: “那位三公主殿下真是好手段。” 姚弋仲眼神一凝,冷峻道: “帅府的公子爷,还是得杀。” 臣相露出一副吃惊样: “你他娘的想在我华都借刀杀人?” 羌族族长神色如常: “是。” “还是借本相的刀?” “是。” “还要我去杀那位帝国柱石的独子?” “正是!” “你他娘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青衣与“老仆”相视一眼。 锅中的温水开始沸腾起来。 五颜六色的石子却是丝毫未变。 好半天后,才听那布衣一句: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