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西北望长安
二月底的西北依然寒冷,凛冬消散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温暖的南方。自从坠落崖底之后,秦望寻有些畏寒,元行阙为此每天要在屋中点上好几个火盆。据他自己所说,根据野外行军经验,同时点起几堆小火会比点一堆大火更暖和。秦望寻拿他没办法,只能定时开窗通风。之前救治的玲儿身体在渐渐痊愈,算是一件可喜的事,她还经常说等她病完全好了就要来药坊跟秦望寻学医。不过秦望寻没答应,因为玲儿妈似乎不愿意她学医,之前有一次来拿药的时候,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不要带着玲儿走上这条路,说女孩子学医没前途,而且给男性治病,有时难免有伤风化。秦望寻面色平静,倒是元行阙在旁边接了一句,希望以后你家有男性亲属患病需要治疗时,不要嫌我们秦大夫“有伤风化”。 玲儿妈被噎了一下,讪笑着离开了。秦望寻重新坐下,元行阙端详了半晌她的神色,秦望寻八风不动,一边写医案一边道:“我脸上有花吗?” 元行阙托腮道:“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玲儿妈又不是针对我,我治好了她女儿,她不是不感激。”秦望寻顿了一下,望着窗外道,“不过如今大家都是这么看女大夫的罢了。” 元行阙摇摇头道:“医者医人,性命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还是没遇上真正的生死危局。” “看来你很有感触。”秦望寻看着他道。 元行阙道:“若不是你救我,我也没有命到今天。” 秦望寻笑了笑,正准备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元行阙起身去开门,秦望寻就听他道:“是你?” 接着门外面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哎哟,原来你真在这里啊!他们跟我说你在秦大夫这,我还不相信,想着秦大夫什么时候招的下手。”说着她咯咯笑了两声,绕过元行阙就到屋里来,一进门便道:“你们这可真暖和!” 秦望寻抬眼一看,有些眼熟,正准备问,这女子自顾自道:“秦大夫!还记得我不,去年夏天我丈夫高烧不醒,连夜搬到你这才治好的。嗨,你这整天接诊这么多病人,不记得也正常。我是肃州城西北角开酒馆那家的,我叫虞满春,咱俩应该差不了多少,你叫我满春姐也成。我这次来是专程感谢你……家的这位俊才,”她话锋一转,巧笑着又朝元行阙那里靠了靠,掏出手帕捂着嘴道,“要不是这位小哥在路上救了我,当时恐怕就是一尸两命了呢!” 自打她一进来,秦望寻就闻到了一股脂粉香气,混合着常年待在酒馆的隐隐约约的酒香,竟然连药坊的药气都压过了。这位虞满春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头戴珠花,眉毛描成细长的柳叶眉,额间还像长安人士那样点了花钿,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是风情,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元行阙,眸中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她的眼神,恐怕她自己的名字最合适——满春。 元行阙不动声色地朝后撤了撤,这虞满春顺势瞧见他的断臂,眸色略微失望,叹口气道:“可惜,俊才,你这胳膊是怎么断的?” “意外。”元行阙别开目光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好好的一个俏郎君。”虞满春嘟着嘴又朝他靠过去,元行阙又侧身躲过,来到秦望寻身边。虞满春倒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听闻你是被秦大夫救回来的?” 一直默默围观的秦望寻反倒乐得瞧见元行阙吃瘪的样子,这会儿嘴角含着一丝没忍回去的笑意,点头道:“是,当时差点死了。” 虞满春就捂着胸口,夸张道:“呜呼,还好还好,虽说少了一条胳膊,到底捡回条命。秦大夫呀,你这可不只是救了他,更是救了我们母子二人。” 秦望寻听了这话,眉眼笑意盈盈,看了一眼元行阙。显然被自己救回来的人又救了别人,对于医者来说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你说你刚生了孩子,怎么就出门了?”秦望寻道。 “也出月子一个多月了,整日在城中待着烦闷无聊,今日我家那口子好不容易不在家,我可不赶紧来……感谢感谢郎君嘛!”说着虞满春还撞了元行阙一下,元行阙朝后一躲,虞满春扑了个空,不满地嘟囔道:“你这俏郎君真无趣。” “你丈夫可知道你来这儿?”元行阙问。 “知道啊。”虞满春扬着下巴道。 元行阙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句“那他知道你对着别的男人搔首弄姿么”给憋回去。不过看这情形,虞满春恐怕平素就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她跟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虞满春盯着元行阙看了一会儿,忽又感慨道:“当日我街上突然临产,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忽而瞧见这张脸,才让我突然清醒,顺利生下了孩子。俊才你可知道,单是你这张脸就是可以救人的。” 元行阙被她说得无奈,回头看了看秦望寻,后者正用手捂着下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一股惊奇地看着他,完全是一副小女孩看朋友热闹的表情。不知道是被她难得的生动表情可爱到还是被虞满春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元行阙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来就是为了夸我一通吗?” “当然不是!”虞满春叉腰道,左右看了看,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连忙转身急匆匆地从门外提进来一样东西,道:“喏,这是我给你的谢礼。” 是一坛酒,虞满春介绍道:“这是我家酒馆自酿的桂枝香,这一坛是我去年春天埋下的,原本是留着自己喝的,现在就送给你了。”元行阙隐隐闻到酒的味道,是不错的自酿酒。他来药坊以来还真没喝过酒,这会儿被触动味蕾,便不客气地收下。可还没等他说一个谢字,虞满春递酒给他的时候颇有暗示意味地眨眨眼,道:“如果还想喝,欢迎来咱们虞家酒馆,你么,酒管够,醉了也没事,娘子我给你提供住宿。” 元行阙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要是有病,恰好让望寻给你瞧瞧。” 虞满春啧道:“会不会说话?你们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不过她还真坐下来将手腕伸向秦望寻,道:“那就麻烦秦大夫给我看看喽,最近我的确觉得有些神思倦怠呢。对了秦大夫,你们这有没有什么治风寒的药,给我包些,我回去给我家那口子,他最近染了风寒。” 秦望寻点点头,道:“那君识,你按照寻常药方包些药吧。” “快去吧郎君,给我包的好些哟。”虞满春继续对他明送秋波,元行阙装作没看见,放下酒去后面的药柜给她抓药。 秦望寻把脉时虞满春还不停说话,一边看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指甲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秦望寻面色冷淡,对她这些废话完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到把完脉,才听见她说了一句:“过些日子我就要去长安了。” 听见“长安”两个字,秦望寻一愣,问:“去长安干什么?” “哎哟,我刚前面说了半天你是没听见嘛,我有个姨妈在长安的九王府干活!”虞满春不满道,“九王马上就要迎娶王妃呢,你不知道,我姨妈来信说宫里给了一大堆好东西,整个王府修饰一新,漂亮得不得了。还有哇,那个王妃人还没嫁过来,她娘家那边就已经派了不少人过来专门负责修缮和装饰王妃的屋子,排场可大呢!” “是么。”秦望寻随口应答,“能嫁给皇子的,肯定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吧。” “这可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我姨妈说了,未来的九王妃可是——首辅家的女儿!”虞满春睁大眼睛强调了“首辅”两个字。 “嘭”一声,似乎是后面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秦望寻心一颤,朝后面看去。看不见元行阙的身影,也没有任何动静,秦望寻问道:“怎么了?” 后面顿了顿,才缓缓道:“没事,药碗掉了。” “你可小心着点啊郎君!”虞满春亮嗓门招呼着,后面却并无回应,搞得虞满春嘟囔:“他可真冷淡。秦大夫……秦大夫?”她回头一看,秦望寻也正在对面发呆。虞满春接连叫了几下,秦望寻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她道:“你最近是否睡得太晚了?” 虞满春得意道:“嗨,你不知道,一想到要去长安,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长安啊!京师之地,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有多繁华,我姨妈每次跟我说起的时候,我都向往得不得了……”说着她两手十指交叉做了个虔诚的手势,眼神之中透露出满满的心向往之。 秦望寻没有干扰她对长安的美好幻想,而是嘱咐她多加休息,不过以虞满春的兴奋劲儿,恐怕不熬个几天几夜是安静不下来的。秦望寻没有多说,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对长安抱有向往是一件太平常的事了。但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一个不愿多提的痛点。 元行阙走了过来,将手中包好的药递给虞满春,面色很平静,看不出旁的什么来,但是一言不发。虞满春乐呵呵地接过,告辞离去,走的时候还不忘邀请元行阙到她的酒馆来,元行阙不置可否,将她送出院门便折返回来,径直去后院干活。 秦望寻默默看着他的身影,大风刮过,风中卷杂着西北地区的尘土,在半空中徒劳的旋转,像是已入暮年的老人暗自对人间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在这样昏黄的背景下,元行阙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天地苍茫,他总显得形单影只,好似一只掉队的孤雁。 秦望寻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轻轻浅浅的一声叹息,落在倏忽而过的风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之后元行阙便不见了,秦望寻不急着去找,缓缓做完手头的事,才慢慢朝院子后头的山坡上踱去。那里是埋葬元行阙那匹战马的地方,以往他想一个人待待时,都会来这里。果不其然,秦望寻在战马墓旁看见了元行阙,后者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裳,头发半束,几缕碎发在鬓边飞舞,平添几分萧瑟之感。他腿边放着一坛酒,正是虞满春送来的桂枝香,远远的便能闻见酒气。 秦望寻走上前,元行阙并没有在喝酒,而是手上攥着一个茉莉花簪,出神地看着远方的天际。 “喝酒怎么不叫我?”秦望寻走过来,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自顾自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元行阙转回头看着她,愣道:“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喝酒?” 秦望寻放下酒坛,摇摇头笑道:“在旁边看我行医这么长时间,你还觉得我是寻常的女儿吗?” 元行阙露出一个非常清浅的微笑,似乎是在自嘲,喃喃道:“对啊,你是走江湖的人,恐怕比我还要豪气潇洒些许。”说着自己喝了口酒,摩挲着酒坛发呆。 秦望寻看着他怀里的茉莉花簪,问:“那是你心上人送你的吗?” 元行阙眼神一暗,拿起簪子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黯然道:“青梅竹马。” 秦望寻踌躇了一下,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半天没能说出口,元行阙抬头看到她这幅纠结的模样,反而笑了,无奈道:“你是不是想问她是谁?” 秦望寻安静地望着他,元行阙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首辅家的女儿,即将成为……九王妃的那个人。” 其实秦望寻从昨天元行阙的言行就已经猜出个大概,但此刻从元行阙自己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感到一阵心酸。远在长安的意中人即将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地出嫁,却是嫁给另一个人,而他却只能在这苍凉荒芜的西北边疆,一个小小的药坊内做些琐碎平淡的小事。那样的热闹,那样的幸福,那样的繁华,原本都该属于他的啊…… 秦望寻眼看着元行阙眼里的落寞,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如果你现在赶回去,来不来得及?” 元行阙苦笑了一下:“难道你没听虞满春说,九王的婚事是御旨赐婚?就算我现在回去,陛下也没有收回婚约的理由。更何况……”元行阙看了看自己断掉的左臂,闭上眼摇了摇头,道,“没用的,即使我活着,首辅家的女儿也不会嫁给一个残废。” “可你是为国牺牲!”秦望寻皱着眉头,身体微微前倾着,恳切地对他道,“整个长安城都应该以你为傲,应该给你他们所能给的一切。” 元行阙看着她湿漉漉的黑色瞳眸,愣了一会儿神,才说:“我只是个将军。陛下或许会因为我的忠诚而奖赏我,朝堂众臣会为我的战绩而尊崇我,百姓们也会仰慕我,夸赞我……可是,望寻,你不懂,你不知道长安是个什么地方。在那里最受欢迎的永远不是上阵杀敌的战士,而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你也不知道曾经的广陵王是个什么样子,广陵王……他曾经身处纸醉金迷的最中心。”元行阙一直以来平静坚定的眸中如春水化冻一般浮上一层浅浅的痛苦,他像是为了逃避什么,扭过头,道:“那个长安城最耀眼的将军已经陨落了,我……不想破坏他留给长安的那个完美的身影。” 说完,秦望寻始终没有回应,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元行阙缓缓抬眼,看见面前的女子依然是那副淡然平和的神情,她的情绪永远那么平淡持重,好似天塌下来她也会保持理智和冷静。此刻她的神情中看不到悲悯或者与元行阙同步的落寞和伤感,反而有一股平和的坚定。在这种坚定的目光的注视下,元行阙似乎获取到了某种精神力量。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捉摸不透。 秦望寻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长安的那个广陵王,但我知道面前的这个元行阙,他很好。” 元行阙一呆,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受。像是久寒之后,在干枯丑陋的树干上生发的绿芽,贫瘠与荒芜,皆做背景,繁华之地开不出的花,在黄沙之地生机勃勃,与天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