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燕回山
面前的景象,最痛苦的第十八层地狱也莫过于此。夕阳烈烈如血,成片嶙峋的乱石横陈于不大的平地,惨红的晚霞为其镀上一层可怖的表象。一个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蛀生在山体之上,旁边是断裂成几段的原本用来支撑的木条,有几个人围在洞口边上,似乎在想办法找到一条能通进去的道路。他们之中大多面容黝黑,有的人额上的鲜血来不及处理,正在一滴一滴朝下淌。在他们身后,到处都是蜷缩成一团的人群,如果从天上看去,这一个个黑点简直像是一群蝼蚁的尸体。有一个壮年男子的胳膊已经被砸成rou酱,他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痛苦地哀嚎;一个男人的下肢被从天而降的石头压住,周围人难以将石头搬开,他几乎已经昏死过去;不远处有一些人在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挖着一片碎石,碎石之下,隐约可见是羊毡帐篷的顶,不知道那碎石下面又压了多少人。 这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衣着破烂,皮肤黢黑,骨瘦如柴而面容憔悴,因此,那淋漓的鲜血被衬托得更加骇人,像是传说中蹲守在地狱门口的恶鬼口中流出的鲜红而贪婪的黏液,对生民之性命虎视眈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望寻,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先奔到那断了胳膊的男子身边,叫几个人按住他,用绷带为他止血。元行阙跑到那巨石压着的人旁边,试图和其他人一起抬起巨石好把被压的人拉出来,但是巨石太重,怎么也抬不动,甚至稍稍抬起一点却因为力竭而重新压下去,反而更加伤害伤者。伤者已经到了极限,秦望寻飞速包扎好那个人之后走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被巨石压在下面的双腿,干脆利落道:“不行,这双腿保不住了,得直接切掉。” 元行阙心里一惊,那奄奄一息的伤者听见这话居然挣扎着伸出双手,像是冬季干枯的树枝绝望地伸向天空那样,嘶哑着嗓子,眼泪和血液一同从脸上淌下来,他嘶喊着:“不,不要切断我的腿!不要!” 秦望寻蹲下身扶着他的脑袋坚定道:“不断腿你活不下去!想想你的妻儿,想想你的父母!” 那男子眼中瞬间漫上无比深沉的哀痛之色,他举着的僵硬的手臂缓缓放下来,无声落泪,悲哀地看着秦望寻,但没有挣扎了。 大腿以下已经全部坏死,秦望寻给他灌了麻沸散,用帕子堵住他的嘴防止咬到舌头,随后便用专门的刀具分离骨rou,场景之血腥,令人不忍目看。有的人默默哭了起来,周遭充满了静默而伤痛的气息。元行阙看着秦望寻干脆利落的动作,看着那双残腿被迅速与身体分割开,心里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秦望寻却好似完全没有被这样的氛围影响到,她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很快,她完成了一切,敷完药并用厚厚的绷带包扎好断口。随即有人用担架将已经昏迷过去的伤者抬到安全地带,秦望寻没有在原地停留,转身就去救治其他性命垂危的人。 元行阙见她身边有其他人帮忙,自己就先来到矿道入口处,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他们救出被困在里面的人。现场有许多官兵已经在尝试打通路径,他们清理了一批碎石,山壁上露出了一个大约一尺半的洞口,只有成年男人两扎的宽度。官兵们围在洞口,朝里面喊话,洞的深处隐约传来回声。不知道矿道里面塌陷的情况如何,需要有人进去查看。但是洞口太小,洞里面又太矮,漆黑一片,还随时有再次塌方的危险,现场人都有些犹豫。元行阙正准备开口,旁边却有人率先道:“我来。” 开口的人毫不起眼,元行阙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侏儒大小的男人,只到他大腿那么高,但看面相也有三四十岁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一边熟练地往自己身上系绳子一边道:“我们平常挖矿进这种小洞都是我去,其他人根本进不了。里头不知道塌成什么样子,我看还是先清理出一条风道,不然他们在里面会憋死。” “风筒已经快修好了。”有个官兵回答道。 那男人二话不说就要往里钻,元行阙情不自禁道:“小心。” 男人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元行阙一眼,元行阙被这朴素却又坚定的一眼看得一愣,男人点了点头,随即钻入洞中。 绳子越进越深,元行阙走到远处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形,建议道:“这个洞不结实,碎石有塌下来的风险,我们得找一些结实的木头做个支撑。” 官兵们采纳了他的建议,很快用木头加固了一下洞口。众人继续守在洞口,绳子不断向前,最终停下来,看绳子的颤动,那个侏儒男人似乎是在做一些动作,但是距离太远,官兵们朝里喊话也没有人回应。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绳子才终于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动了动,外面的人连忙拽动绳子将他拉出来。 又是一盏茶的时间,侏儒男人才回到洞口,他一边往出爬一边迅速道:“有个孩子,快!” 在他身后,居然有一个小女孩一起爬了出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抱这个孩子,但此时危险陡然发生。只听咔吧一声,他们用来支撑洞口上方的木头突然掉了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向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惊叫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守在旁边的元行阙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用肩膀扛住了那个木头。又是咚咚两声,原来是上面的碎石掉下来砸中了木头,沉重的石块和木头一起压在他脊背上,压得他膝盖一软。元行阙咬牙撑住,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快!” 官兵们反应也很快,连忙有人过来帮他一起扛住木头,另外有人迅速将侏儒男人和小女孩带离。官兵们赶忙协助元行阙从木头和碎石下撤离,元行阙感到肩背无比的疼痛,脊背已经无法直立,双腿也力竭,他不得已跪在地上喘息,感到由于巨大的冲击力,眼前的画面变花,有了耳鸣的症状。人们围在他身边,七手八脚地想扶起他,元行阙依稀听到不远处熟悉的声音的惊呼:“君识!” 元行阙反倒笑了笑,暗道自己的体质真的变差了,怎么扛了点东西就脆弱成这样。他缓缓尝试直起背,等到秦望寻跑到面前的时候,笑着道:“没事,骨头没断。” 秦望寻刚才也不知道短时间给多少人治了伤,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发丝也微微凌乱,但眼神依旧冷静。她摇了摇头,道:“骨头虽然没事,但要小心内脏受损。你不要动了,休息一下,觉得哪里不舒服及时跟我说。” 元行阙点点头,秦望寻判断他应当暂时没有大事,就又转头去查看其他伤者。元行阙看她走远,转头吐出喉中涌上来的淤血,擦了擦嘴,缓缓走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 帐篷里躺满了伤者,被埋在乱石下挖出来的尸体被摆在帐篷外面,还来不及盖上白布。元行阙看了看,发现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怀中抱着大约五六岁的孩子,身上被砸得到处是血,骨头都变形了,但是人们却无法将孩子从她怀中分离出来。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被埋在废墟里的姿势,像那些石头一样被固定成永恒。 可惜啊,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看着那紧紧相拥的两人,元行阙眼睛一酸,只能转头去看别处。 燕回山这里不仅居住着矿工,还居住着他们的家人。都是穷苦的人家,陡然遭此大劫,活下来的人眼里无一不怀揣着深深的痛苦和哀伤。元行阙看到木然坐在自己儿子尸体旁的老者,抱着孩子却没有奶水给他喝的哭泣的母亲,从煤井下逃生却发现自己一家都被埋在乱石堆下的嚎啕的男人。渐次降临的夜幕,就好像是上天降下的一道灰暗的罩子,里面藏着死亡和绝望,在燕回山这一片小小的土地,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纵然是看惯了沙场铁血,但是对于无辜遭难的平民百姓,元行阙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悲怆。他无声叹口气,转过头,目光落在秦望寻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晴蓝色的衣裳,有些旧了,很多地方都洗得发白,此时此刻裙摆下方也沾满了黑灰色的泥土,溅上不少血迹。但是整体看过去,她仍然是这昏暗天地下,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是那么沉静,尽管步履匆匆,眉头微蹙,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股蒲草般柔韧的力量,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而有力量。瘦削的肩膀,却能扛起那么多人的性命,她总是低头查看伤者,却好像在倔强地跟天命对抗。她用沉默的脊背,无声地向上苍昭示人族之力,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所谓医者,当如其是。 天黑之后,肃州太守严泽君匆匆赶来。元行阙突然看到他时愣了一下,他也看见了元行阙,但没有流露出奇怪的表情。元行阙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肃州太守并没有认出他这个广陵王来,之前是多虑了。 元行阙本来还奇怪他为什么这时候来,但也没顾上问。严泽君来的路上走山路似乎摔了一跤,衣摆上全是泥,但他来不及处理,一眼看见秦望寻就急急询问伤者的情况。秦望寻已经足足忙了两个多时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好在经过她的救治,不少人都暂时摆脱生命危险。然而更棘手的不在这里,秦望寻坦言,要紧的是赶紧救出被困矿井的人,万一山体不稳发生二次坍塌,他们性命难保。 至于其他废墟里的人,秦望寻眸光暗了暗,严泽君的眼睛里一下有泪光闪过,道:“那么多人,都没了?” “官兵们尽力了,但是……”元行阙道。但是,可惜救出来时,他们已经死去多时。 严泽君颤了颤唇,继而扶额长叹,一股热泪从颊边流下,他心痛地锤了锤胸,对手下人道:“天亮之前,一定要救出矿井下面的人,不能再有人死了!” 严泽君这次又带来不少人,纷纷投入了救援矿井下被困煤工的行列。严泽君亲自到断井处查看,指挥官兵在保证不造成二次坍塌的情况下尽快疏通一条通道。现场点起几十把火把,将现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秦望寻就在不远处的石块上坐着,有人劝她到帐篷里休息一会儿,她摇头拒绝,道:“我在这里,他们把人救上来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救治。” “帐篷也不远,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来劝的人苦口婆心。 秦望寻还是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矿井的方向:“不,我不放心,你就让我待在这里吧。” 熟悉她如元行阙,早就知道她的性格,所以没有劝她到旁边去休息,那样她反而更cao心。元行阙就这么陪她坐在那里,两个人石雕一般盯着忙碌的严泽君和官兵们,元行阙看着看着,突然叹口气道:“我也很想去帮忙,可惜……”他再次遗憾于自己的断臂,虽然那么多官兵在那,他本来就不用帮忙,但身有残疾而行动不便,确实让他感到无比失落。 “你的背怎么样了?”秦望寻侧眸细声询问。 “还好。”元行阙敛眸道。 “我看见了,那么重的石块,不可能没事。”秦望寻摇摇头,“内脏受损是长久的,你不要太大意,等这里结束,我为你细细诊断。” 元行阙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突然旁边伸过来一个碗,碗里盛着清水,元行阙抬头看去,原来是白天那个进洞救人的侏儒男人,他身后还跟着带出来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 “喝点水吧。”男人道。 元行阙接过碗递给秦望寻,笑了笑,问:“敢问兄台贵姓?” “贫民哪有什么贵姓,这里的人都叫我沈三七。”沈三七瓮声瓮气道。 “三七?”秦望寻喝了几口水,又将水递回给元行阙,颇有兴趣道:“三七好啊,是个止血的良药。” “是么,这是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草头大夫给我起的名。”沈三七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 “三七兄,白日你独自一人进矿洞救人,勇气十足,在下佩服。”元行阙趁机拱了拱手。 “我是进惯了洞的,那样的洞,只有我能进去。”沈三七淡淡道,反倒对元行阙道:“我带着山茶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及时扛住上面的落石,我和山茶都危险。”他拉过一旁叫山茶的女孩儿,孩子很懂事,睁着大大的眼睛直直朝元行阙跪了下来,元行阙连忙起身扶起她,道:“不必不必,救出她的是你,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哪有什么是应该做的,伤害自己救助别人,本来就不是应该做的。”沈三七反倒瞪大眼睛。 元行阙笑了一下,想了想,道:“因为……我是当兵的。” 沈三七一愣道:“怪不得,我看你眉眼英气十足,气势非凡,跟那些普通官兵就不太一样,倒像个将军。” 元行阙轻叹口气,道:“将军也是当兵的,没什么不一样。” “那你这胳膊,也是战场上断的?”沈三七直截了当地问。 元行阙点点头,忍不住道:“可惜是断了,否则我能做的更多。” 沈三七却坚定地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以前可惜我是个侏儒,后来来了这,才发现有的地方只有我进得去,别人都进不去。你胳膊虽然断了,但你当兵的,护住了多少百姓?你今天不还救了人吗?断有断的好处,兴许是老天爷叫你这么干,他在别的地方等着你。” 说完,沈三七也没给元行阙回答的机会,便带上小姑娘山茶走了。山茶走之前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又看了一眼元行阙,虽然是矿区的小孩,皮肤略黑些,略瘦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出神,带着不染事故的纯真无邪,望着元行阙笑了。 这么一笑,元行阙像是瞬间明白,沈三七说的“老天爷在别的地方等着你”是什么意思。 他一条断臂换了自己一条命,既然他在如山一般的死尸中活下来了,那么他活就该有活的道理。 身边的秦望寻蹭的站起来,道:“人救出来了!” 说着就朝矿井那里跑去,元行阙跟在她身后,帮她拿着药箱。 他曾经是保护百姓的,现在也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