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约以永生（下）
牧逢征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雕塑。 道别了双亲，告别了故友，孤身一人来到位于整片大陆西北端的枫佑城——在用双脚踏遍了三十二座地上城后，他将这座万花之都选为了终点。 这里与传闻中一样，聚集了众多天才与数不清的财富。在这里，牧逢征找到了自己的知己，也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的名声渐起，不仅引起了地上的收藏家们关注，有时，他也会接到一些“不方便告知委托人”的业务。 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有一些具备基本审美水平的客户，也有一些愿意为他的作品付钱的客户。工作并不繁重，灵感也时能爆发——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吗？ ……是的，他原本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他清楚枫佑的阴暗面，对此，他一直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与“不主动参与”的态度。 直到两周前。 牧逢征的工作室只有他一人，虽然也曾试过招募学徒，但学徒们要么受不了枯燥的工作，要么受不了牧逢征暴躁的性格。客人们大抵只要一个“牧逢征手工制作”的名头，对此，他也不打算弄虚作假。 两周前，他从自己的知己那儿接到了一份大单子。客户提供原料，提供成品图，提供巨额的报酬——只要他亲手雕出符合要求的两百份雕像。 原料是一根巨大的，黑色的，类似树根的……东西。牧逢征从没见过这样的原料，他也很怀疑这是否是真的树根。 但不得不说，这东西作为原材料简直再合适不过了。牧逢征在接下委托的两周内，除了解决必要的生理需求以及被强拉去参加了两次棋盘游戏外，几乎是将自己的全身心投入进了工作中。 雕刻那段黑色的树根时，牧逢征久违地感觉到了自己初学雕塑时的激情与快感。整日整夜脑海中只有它，再也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在结束全部的工作，看着工作室零落一地的木屑时，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了他。他让自己的知己去和客户交涉，让他们提供更多的木材来——为此，他可以不要这次的报酬，或者反过来给他们钱。 但他们只是将这些塑像装箱运走，还回收了所有剩余的原材料——并且，给了牧逢征两倍的报酬。 那是9月4日晚上的事，牧逢征在脱离第二次棋盘游戏后，几乎是拖着快要崩溃的身体完成了最后的雕刻。但也正是因此，他在迷迷糊糊中藏起了自己的最后一件雕塑。 出于某种私心，牧逢征想要留下这件作品。 出于这种巧合，他发现了这份委托的真相。 在幽暗的梦境中，牧逢征睁开了双眼。 他看见了天空中黑色的太阳，世界中心伫立着的通天的金枝。 他看见了苍白的，涌动的山脉周边飞舞的巨鸟，以及从自己的所在地绵延过去的，一望无际的黑色巨木。 以及，他看见了—— 与自己雕刻的形象一般无二，自高空逡巡而过的巨鸦。 他在岩浆漫涌的世界中逃窜，瞥见过梦魇般的异种们相互吞食的场面。巨鸦的阴影笼罩着他，恶魔的言语毫无间歇地引诱着他。 ……但他已从棋盘中两次生还，他的心还没有脆弱到就此崩裂。 他挣扎着，直到梦醒。 看见洒入室内的黄色月光时，牧逢征不由得干呕起来。但由于许久没吃过东西，只有胃酸不断翻涌的感觉折磨着他。 他试图砸碎塑像，但这已成型的雕像就如同汲取了原型的力量一般，变得坚不可摧。 是的，原型——在梦中见过那般巨鸦后，牧逢征毫不怀疑，自己的客户提供的图纸正是以它为原型。 那些诱惑的言语似乎还回响在他的耳边，牧逢征看着漆黑的巨鸦，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 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快要因此崩溃——那么，此刻拥有了两百份雕像的“客户”究竟想要用这些黑色的鸦做些什么？ …… “你认为这全都是自己的错吗？” “我还没有自大到那种程度。”牧逢征捂住脸，“……但如果不做些什么，我这辈子都不能从噩梦里逃出来了。” “……所以，你就抢走了这箱宝石。” “听起来很没逻辑吧。”牧逢征露出了一个堪称绝望的笑容，“……雕塑师也是有些人脉的，那群家伙如果想在西北城区做些什么，肯定绕不开那位璀璨歌者。” “而这箱宝石，就是他们给那位歌者的贡品。只要它们还在我这，雕像就没法大规模流传开。”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策略了吗？” “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牧逢征站起身，重新抱紧了怀中的那箱宝石。 “把那些雕像全部毁掉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现在——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希望之光啦。” 素柒看向牧逢征，这个男人的眼角依旧下垂着，但他的目光里竟迸射出某种视死如归的光芒。 “听完这些后，你还想要留下吗？” “我——” 素柒眨了眨眼睛。 不是他的错觉，周围的一切正在褪色。 “喂！发生什么事了？” 上官身上炽烈的红倒是没有褪去，这让素柒心下稍安。 “……那是什么？” 回过神来，小巷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道门。在这已经褪色并停止的世界中，这扇门正散发出火红的光芒。 素柒看了看上官，对方的表情显示她也是一头雾水。索性他也不再做些徒劳的询问，而是径直向那扇门走去。 对方已经发出了这么明显的邀请，不管是敌是友，他都得去看看了。 素柒抚上了大门，用力一推—— 门应声而开。 “呜哇！” 再次回过神时，素柒已经来到了某个建筑内。 上官似乎遇上了空气墙，漂浮的高度被限制了起来，此刻她正摆成了大字型背靠着空气墙俯视着素柒。 无视了有点像是在耍宝的上官，素柒看向了这个建筑内最显眼的地方。 这里毫无疑问是教堂，但无论是花窗外明亮的阳光，还是无视了季节四处盛放的花朵都在说明，此处不是什么普遍意义上的教堂。 走过教堂的长椅，素柒来到了等候于此的人面前。 “神的使徒，你终于抵达了这里。” 穿着一袭纯白的修女服，转过身来的人却是一副妙龄少女的模样。她的金发被颇为随意地扎起，但耳畔所别的那朵五瓣的白花却使得她的姿色更上一层。 不过，她紧闭着双眼，就像不想看见面前的景象一般。 “喂！我劝你谨言慎行哦。”上官不悦地开口道，“这位是我的侍从，什么时候成了使徒了？” “我还想问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侍从呢……” “神对你降下谕旨，要你在地上行祂的义。” 金发的修女伸出了一只手，随着她缓缓下压，素柒发现自己的双膝正在不住地弯曲。 “——不是吧！” 他试图用双手支撑住自己，但修女的话好似有某种魔力。最终，他以一种半边身子被重力挤压的状态半跪了下来。 “这种样子就行了吧……再压我我就干脆趴下去了哦！” “……哼。” 缓缓走上前来，修女同样以半蹲着的姿势开口说道： “故事已经开始了。” “……什么？” “就如神的敌人所计划的一般，你此刻抵达了命运的分岔路口。” 修女用手指抵住了素柒的唇，后者随即便发现自己无法张口。 “啊！你这人真让人火大！” 上官满脸恼色，但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接触不到修女的身体。 “放弃那个雕塑家，这是神的第一道意志。” “找到神的敌人所布置的棋子，这是神的第二道意志。” “现在，你只要说‘我接受’就好。” 修女再次在素柒的嘴唇处点了一下，但随后，素柒便抽身后退，顺道扯住了在空中乱摆的上官的手。 “我们走。” “我的侍从啊，你这副样子很帅哦！” “……不用你夸！” “此地乃旭日教会。” 修女冷淡的声音在素柒背后响起，他顿了顿，停步望向身后。 她的身影沐浴在辉煌的日光照耀下，明明枫佑正值黑夜，这间教堂又是身处何处才能接受如此灿烂的日光的呢？ “只要说出接受，你便能正式成为神的使徒。从此，天下三十四城间无人无物可威胁你的安全……就连那棋盘游戏也将拿你毫无办法。” “代价就是我得看着牧逢征踏上绝路？” “……这根本算不上代价，你和他素不相识。” 修女的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她睁开了双眼，露出不似人类的银白色的眼眸。 “拜托你，说一句‘我接受’就好。” “你这是在恳求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答应吗？” 两人互相向对方提出了问题——同时，得到了不需言明的答案。 “有人说过，我在遇到素不相识的人陷入困境时，就会展现出七倍于平时的勇气。” 是谁说的呢？ ……就像梦境一样，素柒早已忘却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现在，我要回去了。” “……” 修女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直到对方再度打开了教堂的大门，她才以如同自言自语般的音量小声说道： “你还会回来的。” 只有刺眼的阳光听见了她的话语。 …… “我们去找人帮忙。” 素柒拉住了试图往大街上跑的牧逢征，领着他往小巷深处走去。 “你疯了不成？我应该已经说过——” “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走哪条路最隐蔽，最有可能成功离开这里。” “你要去西北城区以外的地方？”牧逢征一愣。 “那当然了，你的工作室就在这里，想也知道他们肯定会重点盯防西北城区。” “……我没怎么去过其他城区。” “我知道路，跟着我走就好。” 一路上，牧逢征如同被蛇咬过的打水人，瞅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想躲起来。不过一路走走停停的，两人终于来到了西北城区与西南城区的交界处。 “把你那箱东西扔了吧。” 素柒指着湍急的河水，说道。 “诶？” “反正只要不被交到璀璨歌者的手上去就好了吧，那还不如扔了它们——一直抱着，目标太大了。” 素柒此刻的思维尤为清晰，夜风混杂着河水的气息，略微吹散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你说得对。” 牧逢征的脑子也转过了弯来，他干脆地把箱子往河流中一丢，很快，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说要去找人帮忙，究竟是找谁？” “我的一个朋友。” “嗯？我的侍从呀，你还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朋友吗？” 这下就连上官都忍不住开口问了，素柒笑了笑，指向了西南城区更南侧的方向。 “——没有比她更靠谱的人了。” 终于，在接近晚上十点时，素柒敲响了方庭平家的门。 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己家的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方庭平的爷爷便收留了素柒，他们也是在那时初次相遇的。平日里素柒会睡在方爷爷看管的墓园里的管理人小屋内——倒不是方爷爷或者方庭平的意思，而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已经亏欠了这两人很多，所以至少想帮那位老人担起看守墓园的职责。 “真稀奇啊，居然这么晚还能见到你。” 方爷爷应该已经睡了，前来开门的是方庭平。她穿着淡蓝色的有小兔图案的睡衣，虽然夏季的余温还在，但墓园附近还是相当凉快的。 “这位是？” “我需要你的帮助。” 方庭平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严肃，看来是碰上大麻烦了。” “有人——大概是名叫鸦神之眼的一帮人——在追杀他。”素柒让开一个身位，指了指脸上挂了些怯意的牧逢征。后者连忙移开了视线，倒是显得有些反应过度了。 “追杀啊……不过，既然你在帮他，对手的名字也一听就很反派，那这个忙我可帮定了。” 方庭平从自己挂在大门边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便签纸，递给了素柒。 “这是我昨天从一个帮了我的好心人手里拿到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总之，你们去这个地方，说是方庭平让你们去的就好了。” “谢啦！” 素柒借着灯光看了看便签纸上写着的东西。 “东南城区枫佑长街……冬梅公寓601和602。” “另外，替我照顾好他！” 方庭平突然大声喊了一声。 “啊？好！” 素柒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在对自己说，没回头地应了一句。 但上官则在半空翻了个圈，有些疑惑地看向这个穿着小兔睡衣的女孩子——随后，与她眼神相交。 虽然素柒并不知道，不过，名为方庭平的女孩子体质特殊， ——能看见已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