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猴子和向导
丛林再次犯了它无比尊贵的公主病。 一行人身上的雨水还在嘀嗒，云山雾罩便猝不及防地降临。 雾太大了。大到霍彪都不敢伸手乱摸，他怕摸到什么滑唧唧的东西。 两片银丹草消化完，浓雾还未散去。一行人就这么僵直地站在原地，偶有阵风吹过，雾气稍淡，前后站一起的人能把对方吓一跳。 让人焦急的不是不能动，也不是枯燥地等雾散去。 而是憋，憋很多东西。 最难憋的是被虫子咬了不能叫，因为嘴里含着救命的银丹草。 按说在南中生活的人这点雾瘴对他们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想到刚才那条装熊瞎子吞人的森蚺，大家又立马觉得“憋”没那么难受。 所幸，队伍里一直没有发出类似霍彪“唱歌”的声音。 谁都没想到这一次丛林的“气性”这么大。爨熊显然也不是那种惯谁坏毛病的人，眼珠子一转，他便有了计较。 一行人在爨熊的示意下，前后互相同志加兄弟般地亲密手挽手。 一行人成了一串人。 就这样，大家在爨熊的统一指挥下，步调一致地在浓雾中踅行。 打个形象的比喻就是，一行人成了一条巨大的蜈蚣，在雾里没头没脑地乱窜。 就是这个事后大家觉得滑稽但又十分管用的行为设计救了很多兵士的命。 一行人几乎全盲地进入了一片沼泽。 大家还在担心会不会有鳄鱼出没的时候，不断有人脚下一软，陷进了淤泥。 要不是前后的“同志加兄弟”的紧紧相挽，很多人已经被沼泽吞噬。而且沼泽吞人的速度要比森蚺快得多。 几声清脆的鸟叫打破了丛林的沉寂。 当最后一个人踩踏实的时候，一阵林风刮来，雾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光穿透高大的林木洒进丛林。只一炷香功夫，林间残留的雨水便蒸发完，林子里只剩下了燥热。 僚子尖兵探路过程中发现了一件他们再熟悉不过，但又十分惊奇的东西。 尖兵把稀奇东西交给爨熊，他脸上瞬间浮出了难得的笑意。爨琛和霍彪上去问原由，他将尖兵呈上的还魂草递给二人，然后指着日头对二人道：“河匪一定就在附近。” 还魂草。 行军打仗的常备药品，镇痛止血。出现在这，说明林子里有人，有他们苦苦寻找的人。 几路尖兵垂头丧气地回到队伍中，爨熊料定的旱路还是毫无踪影。 尖兵原以为都尉会责罚他们，起码会骂他们几句掩饰自己的判断失误。但爨熊的反应却出乎包括尖兵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 “生火做饭！” 爨熊是这么吩咐的。 行军打仗，尤其是在这狭窄的丛林里，兵士们一般都拿身上的干粮对付对付。但爨熊一反常态，非要弄餐热气腾腾的饭菜喂喂肚子里的馋虫。 霍彪本要拒绝，爨琛本要劝劝，但他俩都还没开口，爨熊已经躺在树下眯上了眼睛。 沼泽里除了鳄鱼还有其它鱼，打鳄鱼这帮杀神不见得在行，但打鱼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人建议，也没人劝阻，炊事兵的灶坑还没挖完，几个活跃分子已经把几条大鱼收拾得干干净净，提着站在炊事兵后面，等着架锅。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个兵士不知道从谁衣服里掏出了几块干rou。 腊rou炖鱼。 这四个字同时在围观的人脑子里闪现。几个定力稍差的，嘴角还流出了一条清亮的涎水。 这群好吃鬼现在的表情足可以让一个失足女子给他们下个猥琐的定义。 一群色鬼。 色鬼有点曲解这群人的眼神了，他们只是单纯的馋。但当腊rou炖鱼的香味在林子里弥漫开的时候，一群又馋又好色的生物急不可耐地来到了众人造饭的地方。 准确的位置是在众人头顶的树梢上。 它们就在那静静地看着。 虽然没敢靠近，但是这群又馋又好色的生物的身体却起了明显的变化。 “不可能！” “啥呀？” “太大了。” 霍彪说完，爨琛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 “这红鼻子萌物能是猴子吗？” “应该是，就是长得没一般猴子协调。” “啥呀？” “这么小个个头，长这么大个……” 霍彪止住话头，脸有愧色地摇了摇脑袋。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在意树梢上的红鼻猴。毕竟丛林里时不时冒出几只稀奇的生物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 直到鱼汤的香味开始升腾，树梢上不断滴下莫名的液体，众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红鼻猴子都是奔着锅来的。 稍通兽性的僚子尖兵急忙寻了几棵香蕉树，把他们自己已经吃到吐的香蕉扔给了红鼻猴子。 这群猴子的身手超出了兵士们的想象。一通上下翻飞，顿时蕉是蕉，皮是皮。等猴子们又回到树上，蕉没了，皮落了，更新奇的是那个让霍彪感慨万千的东西依然坚挺。 所以，红鼻猴是丛林生物里名副其实的又馋又好色。 香蕉显然满足不了这群猴子的欲望。等他们快速解决完香蕉，又回到了树上。 注意，是树上，不是树梢。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是爨琛。猴子的位置比之前低了些，离沸腾的锅更近了些。 爨琛没想到猴子也懂策略。 一下子跳下去，炊事兵肯定端着锅跑了，慢慢靠近才能放松这些人的警惕，最后得手。 这是爨琛发现以后，霍彪分析的理由。 霍彪刚分析完，几个兵士便拿出了护主的架势，把锅围了起来。 就在大家又拿来一堆香蕉跟红鼻猴子逗乐的空，刚才还在眯觉的爨雄已经指挥弓箭手拉开了弓。 几个回合过后，兵士们已经开始和猴子们互动起来。大家关注的焦点和霍彪的感叹点一致，都觉得很不协调。 猴子们也逐渐放肆了起来，几个胆子大的居然把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给抱到了树上。 但不管米饭有多香，猴子们始终对那锅腊rou炖鱼保持着高度的兴趣。几次试探着往锅里探爪，都被兵士给驱散了。 “这群家伙撅根棍子跳来跳去不累啊？”爨琛忍不住问道，“你说它们什么时候能软下来？” “估计跟人差不多。”霍彪一边扔香蕉，一边回了句。 “说也奇怪，没见到母猴啊。” “哼!”霍彪笑了一声，“要是有母猴，就不会跟我们抢饭吃了。” 林子里的气氛是从猴子扔下饭锅开始紧张起来的。 因为，兵士们发现锅里的饭并没有少，不仅没少，里面还插了根树枝。 真正让所有人警觉起来的就是锅里这根树枝。树枝的断口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刀砍断的。 发现这个异常的，同样是爨琛。 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霍彪。他抽出佩剑，警惕地望向树梢。这时，他才发现，爨熊早就布置好了攻防阵型。 猴群瞬间聒噪起来，在树木间跳来跳去。 弓箭手点燃了带松油的箭簇，爨熊一声令下，数十只火箭射向丛林上方。 不一会，一阵皮毛烧焦的味道传来。树枝被点燃，火势渐大，眼看就要在营地顶上烧成一片。 烟雾之中，突然降下十几根树藤。十几个身裹兽皮的夷人从树藤上同时滑下。 与夷人一通滑下的还有一群特殊的猴子。 这群猴子四肢上嫁接了尖利的铁钩，有些体型稍大的猴子背后还绑着封口的竹篓。 落在其中一个夷人肩头的猴子更是武装到了牙齿，身上披着锁子甲，头上戴着一对羊角，看架势应该是猴王。 片刻间，人猴和谐的气氛被打破。一群武装猴子在夷人的带领下，把爨熊的队伍给包围了。 猴子把人给包围了。 猴军把无挡飞军给包围了。 战以势胜。而气势的转变往往就在一瞬间。 无挡飞军都尉力敌万军修炼出的杀气，在这一刻凝聚到双目之中，再透过他锐利的眼神投射到了夷人的脸上。 夷人明显害怕了。 同样害怕的还有红鼻猴子 爨熊将佩剑横举过头，兵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声竹哨响起，猴子们也瞬间闭上了嘴。 倏忽间，夷人一声尖叫，武装猴子顺着树藤滑下，跳上了兵士的头顶。 情急之下，兵士们举起长矛一通乱刺，但都被猴子躲过。 猴子乱抓一气，兵士惨叫连连。一通挣扎过后，兵士的脸已经血rou模糊。 猴子得手跳上树干，爪钩上还挂着一只眼球。 爨熊虽然没跟猴子干过仗，但是丰富的战斗经验还是让他很快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火。 爨琛和霍彪叫喊着挥舞火把在人群里一阵狂奔。形成的画面跟京剧里主角出场前，举旗子的小兵在台子上绕圈类似。 就这个戏剧性的变化，猴子们的反应显然没有爨熊快。 任凭夷人如何叫唤，也不管竹哨子怎么响，猴子们蹲在树枝上就是不下来。 就连戴羊角的猴王都颤抖着躲到了夷人背后。 没了猴子兵的夷人比xiele汤的猴子还怂。 举手投降了。 越来越多的兵士点燃了火把。大白天的，林子里本就炎热，火把一点，更加燥人。 猴子们看着下面火光一片，不敢靠近，几个不怕死的铁钩猴子尝试了几次，在屁股后面的红斑变大一圈后，怯生生地放弃了。 “那猴王好威风。”爨琛看着偷瞄着他们的羊角猴子道。 “猴王，龙王来了今天也烧了它。”霍彪不屑地回道。 话音刚落，林子上空飘来一朵乌云。 几声好似龙王咳嗽的响雷过后，一片疾雨哗啦坠下。 雨水淋到霍彪脸上，爨琛根据他的表情判断，好像是在哭。 丛林的猴子肯定是不怕雨的。 火把刚被浇灭，十几个夷人便迫不及待地放下手，瞪起眼。 猴子们见状，再一次发动攻击。几个躲闪不及的兵士中招，被铁钩划破了颈脉。 就在夷人洋洋得意，以为无挡飞军不过如此，猴军丛林无敌的时候，林子里突然传来了几声“吱吱”的尖叫。 叫声密集地响了一阵。包括猴王在内的所有猴子，丢下受伤的兵士，挺着根棍子，一溜烟地作了鸟兽散。 一个夷人猛然垮下脸，脱口而出一句。 “坏了，母猴。” 爨琛自此得出一个时刻警醒他，但又背弃警醒很多次的结论。 僚子聚居南中的深山丛林，调教猴子不能说比他们的远房亲戚濮越人更在行，但是对这些萌物的习性还算了解。关键时刻，这些汉人平日不怎么在意的小技能发挥了作用。这也是无挡飞军里有不少夷人的原因。 十几个夷人这回彻彻底底老实了。手举得老高。 雨停了。 队伍里的僚子一眼认出这些人就是世代跟他们不对付，见面就要掐架，一掐就要掐个你死我活的濮越人。 爨熊也没跟他们讲客气，一声令下，十几个人被吊了起来。 掌刑兵士解下腰间的皮鞭子就要施展功夫。一旁的僚子却拦道：“都尉，对付他们皮鞭子不管用。” 爨熊皱起眉头看了讲话的僚子一眼。 “得用rou筷子。”僚子阴邪地看着吊在树上的濮越人。 将滩竹破成竹篾，一头捆扎，一头散开，乍一看像扫帚。竹蔑刃部锋利无比，抽在身上，如火撩刀割一般，僚子都叫它“rou筷子”。 濮越人一听要上rou筷子，瞬间吓得抖似筛糠。 “饶命，饶命……” 掌刑兵士正想跟死去的同袍报仇，根本没打算饶了这些人。 爨熊也没有制止的意思。 “啪，啪……” 一阵惨叫惊得林子里的飞鸟扑腾着飞入空中。掌刑兵士擦了把汗，十几个濮越人已经成了剥了皮的兔子。 掌刑兵士喝了口水，欲再行刑。爨琛突然跳出来拦道：“二叔，要不先审问审问再打。” “嗯，嗯，嗯……” 濮越人一听，立马缓了过来。 “杀我兵着，我必杀之。” 爨熊的牙齿缝里蹦出了一句。 “只要大人饶命，小夷即刻把猴子全杀了给大人下酒。” 刚才挨了猴王滋的濮越人哭道。 掌刑兵士一愣，心想你小子还学会移花接木了，于是猛地举起手中的rou筷子，欲再加刑。 “等等……打死了就啥也问不着了。”霍彪抹着脸上的雨水道。 被打得体无完肤的濮越人本来还有些扭捏作态，霍彪一瓢冷水泼过去，几人顿时清醒。 “再不干脆就给你们来点热的。”说完，霍彪叫炊事兵端来了咕嘟冒泡的腊rou炖鱼。 几个人跪着不停磕头。要在他们额前放几瓣蒜，估计都能榨成蒜汁。 霍彪清了清嗓子，在几人面前摆出了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 “你们是哪的濮越夷子，敢跑到南中地界来捣乱，谁给你们的胆子？” “大人饶命，我们是交州艾罗部濮越人，奉刺史大人之命，到林子里砍伐青钢木的。” “屁话，青钢木不是你们交州的特产吗？想糊弄小爷，rou筷子正饿着了。” 霍彪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上手。 “再说，砍伐青钢木为何要到雨林深处，就你们几几个人能伐几根木头，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有所不知，交州的成材青钢木已砍没了，刺史大人命到雨林深处寻找，我等只是为伐木的大部队运送粮草的，红鼻猴就是驮子。” 青钢木。制作箭羽和长兵器的上等材料，交州特产。 问着问着，霍彪感觉有些不对劲。一脸疑惑地转脸看着聚目凝神的爨熊。 “大部队有多少人？” “数百，具体不详。” “在何处？” “离此不远，但路途曲折。” “带路。” 不知道是被爨熊的气势所震慑，还是畏惧rou筷子的痛爽，爨熊问得简单，濮越人答得干脆。 再爽也不敢不要命。 当爨熊提出要几人带路的合理要求时，几人立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气还没出够的霍彪见状来了精神。 一通气势如虹的竹筷子几乎被他舞出了剑气。 大汗淋漓的霍彪停下喘着大气，几个人已经rou烂筋酥。 “大人饶命啊，非我等不知深浅，实在是不认识路啊。” “不识路你们怎么送货？” “猴子认识。” 营地的气氛变得凝重。那锅rou糜汤沸的腊rou炖鱼被丢在一边，没人再垂涎欲滴。 南中自归附蜀汉以来，一直与东吴交州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数十年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如果濮越人没骗人，事实上，以现在的情况，他们也绝不可能骗人。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将情况上报霍彪他爷爷，庲降都督霍戈。 爨熊一时难以抉择。 同样苦恼的还有爨琛，“河匪兼职砍树，还是砍树的兼职当河匪？” 霍彪拱着大鼻子，跃跃欲试地拧起一个濮越人，怒目道：“快把那群猴子招回来，要不然拿你们喂鳄鱼。” “也有可能喂森蚺。” 他补了一句。 “回大人，猴子们找母猴对桩眼去了，不尽兴不会回来。”濮越人哭丧着脸道。 霍彪一愣。 爨熊在霍彪详细审问濮越人关于“对桩眼”的细节时，仔细咂摸着爨琛的话。 良久，爨熊霍然起身，转身死死盯着正在跟霍彪详细解释的濮越人。 “带路！” 猴子们肯定没找到“桩眼”。几遍竹哨子召唤过后，一个个悻央央地回到濮越人身边。 霍彪也并非不务正业。试了几次后，他和爨琛基本掌握了耍猴的基本要领。 一行人跟着爨琛和霍彪，爨琛和霍彪跟着猴子，走上了旱路。 有一个细节。 腊rou炖鱼的口味猴子并不喜欢，他们只是对人类的烹饪过程感到好奇。 美味也并没有糟蹋。出发前，爨熊让兵士们饱餐了一顿。久经沙场形成的本能告诉他，砍树的和河匪是一伙，能让濮越人给他们冒险送补给，这群人的来头肯定不简单。 所以，接下来一定是一场恶仗。 他没派人回去送信，因为情况还不甚明了。而且他脑子里还有一个十分纠结的困惑没有解开。 河匪抢的都是南中各家运往交州，甚至出海的物产，有粮食，有兵器，还有十分值钱的丝织品。这些东西在战时都当战略物资进行储备。 爨熊不敢细想，职业军人的直觉驱使他必须去探个究竟。 丛林里，猴子有时候比人管用。跟着猴子走的一段路，大家没遇到鳄鱼，也没淌过水，甚至非常幸运地没遇到过蛇。 霍彪的心情自然放松了许多。 但舒缓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丛林的日头渐渐消失时，猴子们停了下来，个个一脸错愕地拨弄着自生的凶棍不知所措。 路断了。 被一条河截断了。 兵士们也如猴子一般，个个一脸错愕。 他们错愕的不是眼前的河。 而是河里有他们几个月来苦苦寻觅的东西。 一条竹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