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蓑烟雨
道:“妙哉!” 吴中友又道:“师兄你足智多谋,吾等不及,咱们若是异地而出,便打死我,也决计想不出这等法子。”言毕,三人哈哈大笑。 梁天青听到此处,豆大的汗水涔涔落下,史敢当喂药给鹤形松时,自己均在身边,却不曾注意这许多。倘若发觉史敢当行径有异,鹤形松也不致无药可解,想及于此,心下怫郁难当,直恨不得横剑自刎。大怒之余,竟踩到一片茅草,发出细小的“噼啪”之声。 “谁?”史敢当惊道。 梁天青脸如死灰,料想既被发现,便是粉身碎骨,也当除此jian贼。他正欲从像后跃出,突听“啪”的一声,庙门竟被震的粉碎。却见银光闪动,自庙外跃出一人,持剑刺来!史敢当等三人见状,未敢硬接,随即闪过。 那人就势转动剑身,反向史敢当扫去,这一招剑法极为迅速,正是仙鹤派“广寒剑法”里的一招“骤雨初歇”。 傅千金但见来人头戴笠帽,身着蓑衣,看不清样貌,但这剑招使得甚是厉害,忙道:“你是谁?如何会我派‘广寒剑法’?” 那人恶狠狠地道:“狗贼!拿命来!”又使出“广寒剑法”中的一招“大浪淘沙”。 “广寒剑法”以快为主,修习之际,却要循序渐进,新入门弟子会先学习第一招“云横秦岭”,再学第二招“白驹过隙”,久而久之,才学得“骤雨初歇”“大浪淘沙”等极厉害的杀招。资质平庸的弟子学到“大浪淘沙”这一招少说也要两三年之久,而眼下蓑衣男子竟使出这招,力道、方位、速度已有不俗水准,放眼仙鹤派门下诸多弟子,能及者也只三两人耳。 史敢当闪过对方三招,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很是熟悉,忽地问道:“花师弟,是你吗?” 那人停下手来,将笠帽取下,露出面部,冷笑道:“区区花先雪,岂敢与掌门人以师兄弟相称?” 此人正是那日在陕县燕归楼梁天青所遇之人花先雪。梁天青听后,又喜又惊,心道:“花兄弟?他怎么在这?他的伤已然好了么?” 史敢当道:“花师弟,你这是什么话?你我携手并肩,经历无数风雨,自是兄弟相称,那有什么不妥?” “兄弟?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怕少倾我也会成了你剑下的亡魂。”花先雪冷冷地道。 史敢当假意惊措道:“啊?花师弟,你怎么这么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休要惺惺作态,妄图欺瞒于我。朱师兄临死之前,已将真相告知于我。” “朱师弟?” “不错。你机关算尽,看似神不知鬼不觉,却是百密一疏。当日在芮城郊外,你刺的那一剑,朱师弟并未立时死去。或许正是天意,要朱师弟将这一切告知于我。你没想到罢?我也没想到,哈哈!朱师兄、罗师弟更是没曾料想到!可怜罗师弟平日里对你敬重有加,到死却也没能看清你的真面目……” 梁天青顿然一惊,他本听信史敢当言道,朱恒、罗峰二人死于傅千金等人乱剑之下,从无怀疑。而此刻听来,才知又是史敢当所为,心下叹道:“我真不明白,此等人为了掌门之位,为了一部秘笈,便处心积虑的加害师父,加害师兄弟。就是做了掌门,成了天下第一,又有何用?天可怜见,一场大雨,才让我看清此人的真面目。若非如此,只怕我兀自蒙在鼓里。” 却听史敢当冷冷地道:“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古来成大事者,岂能心慈手软?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戕杀兄弟,逼父退位,乃有盛世大唐。而本朝成祖,乃有得之明君,为万人称颂,他的江山河土,不也是自侄儿手中夺来?” 花先雪道:“史师兄熟读通史,好生令人羡慕。而我只知胡亥逼死扶苏,戕杀兄弟姐妹数十人,本以为可坐拥万世江山,却引来杀身之祸。而隋炀帝杨广弑父杀兄,谋权篡位,后成亡国之君。”他以无道君主相拟,嘲讽之意甚是显露。 史敢当怒道:“你……你……此事你既已知晓,我自不会隐瞒。鹤形松继任掌门二十余年,却不思广大门楣,我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现下你可以选择,是站在我方,还是站在我方的对立面。但你须想清楚,违逆我等的下场是什么?” 梁天青回想起那日在飞云堂中的情形,傅千金说出类似之言,其时史敢当不畏生死,一身正气。可今日自他口中说出此话,甚是讽刺。 花先雪义愤填膺道:“吾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岂能与尔等下贱卑鄙之人为伍?”吴中友怒道:“你嘴巴放干净些!”花先雪不以为意,讥笑道:“尔等行此丧尽天良之事,比之蛇蝎毒上百倍、千倍,还怕人言不成?”吴中友道:“你……” 史敢当道:“花师弟,今日之事可由不得你了,劝你好好想想。”花先雪道:“没什么好想的!”史敢当道:“看来花师弟你注意已决。既如此,莫怪为兄手下无情了。你我许久未曾切磋,让我瞧瞧你剑法进境如何?” 花先雪道:“看招!”却见他手腕轻转,使剑尖画个半圈,就势挥去。傅千金与吴中友心想史敢当足以对付花先雪,便让开十余步。 史敢当当即拔剑相迎。平日里仙鹤派弟子切磋武艺,史敢当胜多负少。但如今并非校试比武,招招凶险,任谁也不敢大意。这一路“广寒剑法”以快著称,二人均知若稍有懈怠,便会落于下风。花先雪恨其入骨,出招时带着几分狠劲。而史敢当剑法甚稳,几无冒险进攻的招数,颇有“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之意。 梁天青虽未曾见过史敢当出手,但他既为仙鹤派首席弟子,自然剑法不俗。况且傅千金、吴中友均在一旁,不由为花先雪捏一把冷汗。 花先雪数日前曾为褚氏兄弟所伤,幸得梁天青搭救,并服食神剑派疗伤良药“紫心百花丸”,约莫五六日,便已痊愈如初。功力毫无损减,反而更胜于昔。而史敢当昨夜受鹤形松一掌,内伤尚未痊愈。此番二人交手,连战三十余合后,花先雪气势更胜,竟是占据上风。 史敢当见势头不妙,挥动利剑,加快出招速度,与花先雪周旋。两柄长剑缠斗不休,时而如龙,变幻莫测,游走天地,时而如虎,纵横驰骋,气吞山河。山神庙中剑气环绕,银光闪烁。 却听“当”地一声,庙中剑气尽无,两柄利刃均已断作两截。两人运气于剑,所持剑招均有数百斤之力。转瞬后,花先雪纵身跃起,直劈而下,史敢当持剑托起,架在眉上。两柄利刃相交,竟断作四截。史敢当躲闪不及,竟为其中一截划伤脸颊。 花先雪见状,将断剑掷开,双掌自腰间推出,直抵史敢当胸口。史敢当斗腕亮掌,挡过来掌。 两人互有攻守,转瞬间,已拆了二十招。 到第三十招时,二人掌势更增,每一掌均含内劲,似有数百斤力道。到后来,两人双掌相抵,已无掌法招式,而是比拼内力。史敢当内功修为原是较花先雪更加深厚,无奈负伤在身,竟渐落于下风。而花先雪亦不敢怠慢,以全力迎战。 “啊!”却听一声惨叫响彻天地,接着一道鲜血涌出,花先雪已倒在数丈之外。 原来史敢当与花先雪比拼内力,僵持不下,自知此非上策,纵是胜过花先雪一筹,自己也当大耗气力,便向傅千金递个眼色。傅千金当即会意,绕制花先雪身后,挺出一剑,正中其背心。花先雪虽料到傅千金意图,可正与史敢当拼斗,脱不得身,他身中此剑后,只觉周身内力波涌,犹如江河倒泻一般。 这时,史敢当猛出一掌,中在他胸口。这一掌气势汹汹,甚是刚猛。 花先雪为掌力所伤,倒在数丈之外的山神像旁。梁天青藏身于像后,见到负伤的花先雪,心下矛盾重重,倘若自己现身,被史敢当等发现,自然难免一场恶斗,或死或伤,怕要耽误了鹤形松的性命。倘若自己不现身,而花先雪以一对三,必定九死一生。 花先雪这时也见到了梁天青,心下一惊:“梁兄怎么会在此处?莫非……不,梁兄为人正直,深明大义,自不会与姓史的为伍。” 花先雪自朱恒口中得知鹤形松定与梁天青在一起,倘若自己无意泄露梁天青行迹,被史敢当等得知,只怕要对其不利,届时鹤形松也当凶多吉少。只一瞬,他便将目光移开,似乎未曾见到梁天青一般。 花先雪站起身来,擦拭嘴角鲜血,上前数步,斥骂道:“以多欺少,还要暗中偷袭,真是卑鄙!” 傅千金却道:“兵不厌诈!这便是你违逆天命的下场!” 花先雪冷笑道:“天命?一群鸡犬败类,也敢妄称天命,真是可笑!”又道:“师父,弟子不肖,没能好好侍奉您老人家。青天在上,愿你保佑家师周全,莫要他落入jian贼之手。” 他这一番话弦外有音,“青天”二字互换,便是“天青”之意。花先雪自知形势危急,这一番交手只怕必死无疑,却不愿让梁天青搭救,以免使鹤形松无人照看,生出事端。他这一番苦心,梁天青心下雪亮,一股悲戚之意油然而生,心道:“我必竭尽心力,护得前辈周全。” 三人却没听出花先雪话中玄机,只道他已知凶多吉少。 傅千金冷笑道:“这时候哭天喊地,已然无用,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与鹤形松便能在奈何桥上相遇了。” 花先雪道:“你们三人一起上罢,花某何惧?” 话音甫落,花先雪纵身跃去,双掌先后而出,分击史敢当、傅千金、吴中友三人。他怕三人发现梁天青藏身之处,总有意避开神像数丈之远。 花先雪负伤在身,出招速度、掌力已不复如初,况且以一敌三,未及十合,又受了史敢当两掌,傅千金三脚。终于,花先雪已无力支撑,受史敢当一记重拳之后,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身。 梁天青靠在山神像后,突觉庙中死一般的沉寂,不由双目含泪,悲痛万分。他想及与花先雪相遇以来的种种画面,两人虽是初识,却一见如故、甚是投机。此刻英雄早逝,怎不令人惋惜? 过了一会儿,却听三人低语数句,史敢当又道:“傅师兄,吴师弟,咱们便依计而行。事成之后,我自不会亏待你二人!” “谨依掌门之命!”傅千金、吴中友齐声喊道。 只听得数声长笑,环绕在山神庙中。梁天青听来,却不像人所发出,像是狼,饥饿的狼!笑声中弥漫着贪婪、阴毒、凶恶,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梁天青心想三人已然走远,忙自山神像后跃出。却见花先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扑到一旁,连连呼叫,却毫无回应。 梁天青突地想起适才三人所言,怕对鹤形松有所不利,更怕牵扯至慕容玥身上,忙道:“花兄弟,你安息罢!你放心,我绝不让这些恶人得逞的!待我救出鹤前辈,再来安葬你!”说着将花先雪尸身放在一侧角落,以茅草盖覆,拜了几拜,便向幽兰谷而来。 梁天青料想今日之事形势危急,须在史敢当等人前赶回幽兰谷内,沿路岂敢有丝毫贻误?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便返到幽兰谷中。不幸中的万幸,史敢当等人并未在此。 慕容玥见他面色苍白、神情迥异,问道:“你怎么啦?今日下的雨大,早上忘叫你带把伞去。”梁天青内心不安,一时并未注意慕容玥说话,道:“啊……”慕容玥会起梁天青左手,轻点在他腕处,道:“你没事罢?”梁天青忙道:“哦,我没事……没事。” 慕容玥见他神色一反往常,知他心里藏事,而梁天青既不肯说,她便不再问了,转而道:“哦对了,史公子见你久出未归,有些担心,便外出寻你了,不知你们有无遇见?怎么不见他人呢?” 梁天青听到“史公子”三字,忙道:“姊姊,你莫要相信史敢当!咱们都给他骗了!”慕容玥道:“怎么回事?不着急,你且慢慢说。” 梁天青道:“史敢当便是谋害鹤前辈的真凶!” 慕容玥听后,“啊”地一声,显然吃惊不小。 梁天青续道:“我一时糊涂,轻信此jian贼,才害了前辈。那日在玉柱峰,前辈便是饮了史敢当所奉茶水,才中了‘毒葵’之毒。而后姊姊为前辈医治,本已有效,又是他在药中暗暗下了‘毒葵’,才使前辈体内毒性往复,昏迷不醒。” “这怎么会?你们煎好的药,我检查后,才给鹤掌门服用的啊?他怎么下的毒?” “原本我也不明白,我也是才得知此事。姓史的实在卑鄙,他提前将毒粉藏进指甲缝中,待姊姊检查过后,在喂药时将毒粉抖在碗中。” “原来如此。可他为何要谋害自己的师父?” “姓史的再三加害鹤前辈,乃是觊觎一部武功秘笈和仙鹤派掌门之位!这心肠也忒歹毒了!” “什么武功秘笈?” “不瞒姊姊,我也是头一次听闻,唤作《朝天诀》。鹤前辈武功卓绝,乃江湖中顶尖好手,想来这部秘籍自是不俗,所以才引来贪心之人哄抢。” “江湖中的事,我所知有限。但师父生前常与我说,江湖人心险恶,由此看来,果真不假。” 梁天青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两包药材,递给慕容玥,问道:“姊姊,那前辈还有救吗?” 慕容玥摇头道:“鹤掌门体内‘毒葵’较那日增加数倍,如今已蔓至周身多处要xue,直抵五脏六腑。如今我也只能暂且抑制,却无法根除。” 梁天青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如此也只有一法了。” “什么?” “哦,姊姊你有所不知,家师于医道钻研颇久,造诣不浅,兼内力深厚,他定有办法。我想带前辈回荆州去,不如姊姊与我同去?” 韩神剑虽长于剑术,于医术所知甚是有限,比之慕容玥相去甚远。梁天青此般说,其一是令她安心,其二担心史敢当等人寻上门来,故想带她一起离开。 慕容玥医术奇高,岂不知鹤形松现下身体状况?莫说韩神剑,就是孙神医复生,只怕也于事无补。慕容玥明白他一番好意,却不忍言破,道:“如此也好。你带前辈回荆州去罢,只是我久居此地,实不愿出谷。” “这……” “你放心去罢!我不会有事的。” 梁天青无奈道:“那好罢!”他走进木屋,见鹤形松兀自未醒,便将他抬起,负在背上,说道:“那我便不打扰姊姊了!日后若有闲暇,再来拜会。” 他呆呆瞧了慕容玥一眼,转过身,沿着那条曲折的小路出谷去了。一路上,他心中五味杂陈,实有诸多不舍。出得谷来,牵了马来,正欲离开,便听得身后一人喊道:“梁兄,你这是去往何处?” 梁天青凛然一惊,只觉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不由怔在原处。 “怎么啦?”那人又道,声音中满是疑惑之意。 梁天青缓缓转过身来,却见那人正是史敢当,飒爽英姿,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好一副俊秀、仁义的皮囊,无怪能骗过这般多的人。梁天青心中一阵一阵的苦笑。可谁又能猜到,干净的躯干内,竟藏了如此肮脏的心? 山神庙中所见情形,仿佛仍在当下。梁天青难以淡忘,一闭眼,仿佛便见到花先雪惨死所定格的画面,而史敢当等人的笑声似乎未绝于耳边。 呵!好可怕的笑声,让人听了直觉得莫名的发寒! “梁兄,你没事罢。”史敢当见他心事重重,疑惑不解。 梁天青心想眼下第一要事是护得鹤形松周全,不愿与史敢当过多纠缠,遂道:“没事。我只是有些担心前辈……” 史敢当惊道:“家师如何了?”梁天青叹道:“前辈体内‘毒葵’猛增数倍,已蔓至各处经络、要xue,不容乐观,慕容姑娘也不得其解。前辈这症状像是又给人下了毒……”他说到此话时,目光快速转向史敢当。 史敢当惊骇不已,而后怒道:“定是傅千金等人所为!师父对他恩同再造,谁想此人竟如此恶毒?梁兄,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说什么也要诛杀此等败类,为我派清理门户!” 如此逼真的演技,无怪众人轻信于他。鹤形松如此,梁天青亦是如此。梁天青若非事先在山神庙中洞悉史敢当等人的阴谋,此刻必定对他深信不疑。 “寻仇的事,不在一时半刻。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眼下最紧要的是便是救治前辈。” “对,还是梁兄你脑子清醒,我竟险些因冲动误了要事。可你不是说慕容姑娘解救不得……” “是啊!现下也只有一法了。” “什么法子?”史敢当言语中显得有些惊慌。 “慕容姑娘说须由内功深厚之人,以内力将前辈体内‘毒葵’逼出来,放眼当今武林不过寥寥数人。我打算回荆州将此事告知师父,由师父出面请北固剑派何掌门、少林慧心方丈出手。他三人合力,此事定成。” 梁天青为不惹史敢当生疑,便谎称乃慕容玥之言。 史敢当思索一番,点了点头,道:“如今别无他法,看来只能这样了。梁兄大恩大德,史某做牛做马,无以为报,待家师康复,咱们须大醉一场。” 梁天青道:“鹤前辈危在顷刻,迟延不得,咱们就此别过罢!”史敢当抱拳道:“梁兄你马快,先行一步,我随后赶来。”梁天青点点头,拉动缰绳,赶马去了。 梁天青担心史敢当等人追赶上来,马不停蹄,向南而来。奔行一个多时辰,途经一条悠长的河流,银练素带,波光闪闪。梁天青识得此河,名唤白河。此河由伏牛山而下,终至襄樊一带。梁天青闻着潺潺水声,沿河而行。 “梁少侠,我口干舌燥,难受得紧,能否取些水来喝。” 梁天青听到这细小、嘶哑的声音,见鹤形松已然醒来,不禁一喜,道:“前辈,前辈,你醒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鹤形松道:“我有些口渴,想喝些水,可否帮我取些来。” 梁天青点点头,当即勒住白马。他翻身下去,又将鹤形松扶下,坐在河边,双手捧起水来喂给鹤形松饮用。梁天青也多时不曾饮水,也喝了几大口水,又洗了把脸,将鹤形松负起放在一处石边,心想此去一远,史敢当暂时赶不上来,便道:“前辈,咱们稍歇会儿罢。” 鹤形松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梁天青答道:“咱们现在还在南阳府境内,这是白河。” 鹤形松道:“哦,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啊?发生了什么事?” 梁天青听他问起,便将数日以来发生种种事宜尽然告知于他。鹤形松自梁天青口中得知史傅吴三人为谋图《朝天诀》及掌门之位,联合四坛长老、“乾坤双剑”、“圣手毒仙”一事,心下甚是低沉。 鹤形松忽地大笑,接着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似我这般,做人做到这等份上,真是可笑啊!” 梁天青忙道:“前辈,此事与你无干。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教诲他们数十载,尽心尽力,他们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心肠也忒狠了。” 鹤形松看着他,淡淡笑道:“孩子,你我素昧平生,鹤某横遭此难,你却仗义相助,足见得是条真豪杰、真好汉。韩兄有你这般侠肝义胆的弟子,幸何如之?比我那些弟子胜过千百倍。” 梁天青道:“前辈谬赞了。前辈为人,晚辈素来敬仰,前辈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 鹤形松长笑道:“好!好!鹤某临死前,能得识你这般宅心仁厚的少年,真是不枉了。在武林后辈之中,论及武功,你与‘南扬北武’相去甚远,但谈起人品,江湖却罕有能及者,我可见识过了。” 梁天青道:“‘南扬北武’?家师也曾提及江湖诸路高手,除正派五大好手外,似乎对‘南扬北武’颇为推崇,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鹤形松道:“孩子,那你且所说说看正派五位高手是那几位?” 梁天青道:“这个晚辈自然知道,便是少林方丈慧心禅师、现今武林盟主泰山派甄盟主、北固剑邪何引玉,还有前辈和家师了。”鹤形松点了点头,说道:“嗯,不错。小子,看你还有点见识。” 梁天青道:“前辈过奖了,五大高手名满江湖,谁人不知?” 鹤形松叹了口气,道:“我们五人久立江湖,才得到这么个虚名。但若单论武学修为,却及不过‘南扬北武’。” 梁天青听后大为震惊,他虽未曾见过慧心方丈、甄剑平、何引玉三人,但想来与鹤形松、韩神剑不相上下。这五人武功已是登峰造极,世所罕见,可鹤形松却说“南扬北武”的武学造诣还要胜过这五大高手,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鹤形松看出他心中疑惑,说道:“怎么?你不相信么?” 梁天青摇摇头道:“前辈的话,晚辈岂敢怀疑,只是感叹天下之大,高手如云啊!” 鹤形松微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这‘南扬’乃是黄山派掌门扬一风,北武呢,即是武天成。这二人天资极高,扬一风一套‘孤蓬掌法’刚猛无比,无可匹敌。武天成一路‘屈拙剑法’行云流水,神鬼难测。这两人年纪只比你大几岁而已。日后你若有幸遇见,便知我所言不虚。” 梁天青叹道:“不怕前辈说笑,晚辈时常自认不凡。今日听前辈之言,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可惜今日无酒,不能与前辈共饮一番。” “孩子,不必气馁。你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定晋为升江湖一流高手。” “但愿日后我能达到前辈和师父这般境界,以惩恶扬善、为江湖同道尽力!” “小兄弟心肠倒好,老夫佩服!或许正是是天意啊……” “前辈……” “我体内剧毒不日发作,命在顷刻,苍天怜我苦心修习三十余年的功力付之东流,特将少侠带到我一旁,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梁天青听他言下之意要将内功尽数传于自己,惊道:“晚辈乃神剑派弟子,断不可修习别派武功。”其时在江湖中最忌讳的,便数偷学别派武功。鹤形松虽有意传授,谈不上“偷学”二字,可梁天青心下兀自不安。 “我只传你内功心法,并无教你剑法招式,更无须改拜我仙鹤门下,你仍是神剑派弟子。” “晚辈未请示家师,不敢擅作主张。” “我与你师父韩神剑相交已久,关系密切,我指点你一番,他自欢喜不及,岂会怪责于你?况且我危在旦夕,只是不想辜负了一身武功。少侠侠义心肠,我只盼你得我内力后,能造福武林。” 梁天青点头道:“前辈一片善心,晚辈再推辞,怕也忒无礼了。既如此,晚辈谢过前辈。” 两人盘膝对坐,鹤形松将体内真气延手阳明大肠经、手阙阴心包经、手太阴肺经三脉并行,汇于指尖商阳、中冲、少商三xue。鹤形松倏地将指尖直抵梁天青掌心劳宫xue,将真气缓缓输入,自大陵、内关、间使等xue涌动。梁天青只觉一股热气自掌心汇来,延手厥阴心包经进入体内,辗转任脉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等要xue,并于丹田。这一股热气温暖舒适、源源不断,较梁天青原有更为纯厚。 约莫半个时辰后,鹤形松已将体内三十余年真气尽传于梁天青体内。他原本稀疏的几根白丝,现下却成了满头霜发,额上、眼角皱纹突地如刀痕般清晰,面色饥黄,甚是难看。加上他原本瘦弱的身子,便似个枯瘦的老头,几乎一阵风便要吹到,仿佛须臾间老去数十岁。 起初,鹤形松传于梁天青体内的真气似不受控制般,延奇经八脉窜涌。梁天青静坐原地,按鹤形松所教之法运功,将各处真气收于丹田。 鹤形松道:“梁……少侠,你按老夫所示之法每日打坐运气,不出一个月,便可熟练运用了。”梁天青抱拳道:“多谢前……前辈你怎么啦?前辈……”他突地见得鹤形松气色极弱,气息奄奄。 鹤形松强忍疼痛,笑道:“孩子,我不碍事,你记得我适才所说的话。” “晚辈记下了。” “现下我便将我数十年内力传于你了,日后你要行侠仗义、造福江湖,不可与史敢当、傅千金一般贪得无厌、为非作歹!” “是,前辈!” “我看我多半是熬不过今晚了。孩子,你能帮我办一桩事吗?”鹤形松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前辈有何示下,但说无妨,梁天青赴汤蹈火,绝不辞就!” “好,好。” 鹤形松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给梁天青。梁天青接过,见是一副金黄卷轴,他将红绳解开,轻轻展开卷轴,只见其间宣纸上绘着一副女子肖像。那女子身着淡粉色衣衫,鹅蛋儿脸,青丝垂肩,面容娇艳,细眉盈盈,清眸奕奕,右手捻着锦帕放在樱桃口边,左手提着一个绿竹编织的花篮,里面装了十数支光鲜靓丽的鲜花。这女子身姿娇媚,是一位绝色美人。宣纸右上角题有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乃唐朝李商隐所作。一十四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乃鹤形松亲题。 鹤形松轻声道:“孩子,你可曾见过这画像中的女子?”转而又道:“我当真老糊涂了,你又怎地会认得她?” 梁天青瞧那画像中的女子,其身影形姿,像极了慕容玥。他心道:“前辈既如此问,我便如实而言,纵然画中之人并非姊姊,没准也和她有关。”便道:“不瞒前辈,晚辈曾见得一女子,其身姿模样与像中所画倒有七八分相像。” 鹤形松心头一震,忙道:“你在哪里见过?她叫什么名字?” 梁天青见他惊喜交加,心想此人必定于他甚是紧要,遂道:“便是幽兰谷中施救前辈的那位姑娘,名叫慕容玥。” “慕容玥?慕容玥?她多大年纪了?” “这我倒未细问,她看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 “错了,错了。”鹤形松笑道。 梁天青愈发摸不到头脑,问道:“怎么了,前辈?” “这画中女子我已二十多年未见,我画的却是她当时的样子,她现在已近五旬,绝不会是这么个小姑娘。再者她是姓孙,是我师父的独女。” 梁天青“哦”地一声,道:“想必前辈与画中这位女子关系甚是密切。” 鹤形松瞧着梁天青手中那副画,隔了良久,才道:“她是我的师妹,也是我这一生的挚爱!我愿用自己的一生去爱她,去守护她,可是我从来没有勇气告诉她。现如今,我已没多久好活,但此事我兀自放却不下。劳烦少侠寻到花中女子,并将此画交于她。” “前辈既开口,晚辈绝无相拒之理!好,我答应您!晚辈但有一口气在,定将此物交给孙前辈。” 鹤形松大喜道:“如此我死亦瞑目了。” 夜色渐黑,倏地一声长啸划破天际,朦胧的月色,映照在鹤形松身上。鹤形松周身又开始痒痛起来,之前抓挠而留下的血迹兀自未消,霎时间,又增添了无数的新伤。那无数的小虫似乎已钻入了心窝、脑海,竟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梁天青吃了一惊,扶起鹤形松,忙道:“前辈你怎么样?前辈?” 起初鹤形松内功甚强,体内真气尚能与“毒葵”相抗,而眼下已将内力尽数传于梁天青,他体内剧毒自畅通无阻。到后来,这毒已侵蚀鹤形松全身各处xue道,初时梁天青尚能以点xue之法减缓“毒葵”游走。可当下,“毒葵”已走遍鹤形松全身静脉,这点xue之法就行不通了。 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毒葵”竟毫无减弱之势,反倒在鹤形松周身行走愈发猛烈。眼下鹤形松所受剧痛,比之切肤更甚数倍。又过许久,鹤形松再也无法忍受,冒着全身筋脉尽断的风险,强行跃起,便往那块大石上撞去。梁天青见状,一声惊呼:“前辈!”急忙过去拦阻,好在及时赶到,鹤形松头部只差两寸便要撞到石上了。 鹤形松见寻死不成,失望已极,喊道:“少侠,你快杀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梁天青道:“前辈,请恕我不能动手!”鹤形松道:“求你了,我现在剧痛难忍,生不如死,你就给我一个了断罢。” 梁天青心下矛盾重重,但眼下鹤形松痛苦难当,死对他而言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时下梁天青听到鹤形松撕心裂肺一般的吼声,每一字一句都深深刺在心里,他当然想减轻鹤形松的痛苦,可要杀了鹤形松,却说什么也不肯。无意之间,鹤形松弹出一脚,踢在梁天青悬腰的剑鞘上,听梅剑受力飞向半空。鹤形松横身过去,那剑就势落下,正正刺入他心窝。 这一切均在眨眼之间,梁天青不曾注意,待发现有异之时,出手已然晚矣。鹤形松看准方位,那剑不偏不倚便插入了他胸膛。 梁天青惊呼道:“前辈!前辈!” 霎时,鲜血喷飞。 一代英雄,竟落得如此结局。惜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