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广陵王
嘉峪关战报传到京城时,陇州的李广已经率军开始大规模反击。他在奏报中详细描述了到达嘉峪关的经过,并称留守嘉峪关的广陵王军队无一幸存。他派人尝试寻找广陵王尸体,但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尸体堆积如山,断头残臂滚落一地,最终他们只找到身着主帅盔甲的一只断臂,并没能找回广陵王尸身。 消息传回,举国震动。齐帝高询在朝堂上当众痛哭,下令追封元行阙为镇国武侯,以一等公爵位规格下葬。广陵王为国捐躯,朝野悲恸,长安的数千太学生特意停课三日,齐聚城外惠山,为广陵王护灵。 高长珩进宫的路上途径临平坊广陵王府,马车行到这里,就走得很慢。高长珩睁开眼,掀帘朝外望了望,只见路上有许多朝王府走去的百姓。不远处的广陵王府挂满白绫,不少闻声而来的长安百姓前来吊唁,他们在王府门前跪拜叩首,两侧摆满了白花和吊唁诗句。 元行阙作为本朝数一数二的年轻将领,在长安城中的威望本就很高,经此一役,名声更是压过了所有皇亲贵胄。高长珩收回视线,目光下沉。只可惜,他死了。 车夫在前头恶声催促拥堵在路上的百姓,高长珩吸口气,掀开帘子走下去道:“不必。广陵王为国牺牲,百姓们怀念他是应该的。” “殿下。”车夫见他下来,赶紧给他腾出位置,问,“殿下这是要?” “来都来了,本王也进去看看。”高长珩道,车夫连忙吩咐小厮上前叩门。不一会儿,紧闭的王府大门被起开一条缝,小厮道:“劳驾,我们九殿下前来吊唁王爷。” “是九殿下?”里头的管家连忙开门,恭敬道:“殿下请。” 高长珩走进府门,瞥见那老管家也是形容瘦削,眉目悲怆,便一路走一路道:“我记得老王爷在时,你就在府中了。父皇吩咐广陵王不撤府邸,一切如旧,你该好好替王爷看着这院子,以便将来王爷魂灵归来,也有个去处。” “九殿下说的是。”老管家似乎是听不得这话,一时涌上泪来,用袖子擦拭着道,“府里没了主人,奴才们也都遣散了,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和几个家养的。我们必定好好守着府邸,不让小主人回来无家可归……”说着便哽咽。 高长珩安慰地看他几眼,说话间到了灵堂。由于未能找到广陵王的尸身,棺中只有他一截断臂和昔日衣物。高长珩看着青烟之后的灵位,他与元行阙并不熟悉,广陵王元行阙,字君识,不喜朝政,即使无战时期也鲜少出现在朝堂上,不是在军营,就是游历江湖,结交朋友,一年到头,几乎只能在宫宴上见见他。广陵王性格张扬热烈,桀骜不驯,少年时期便在京中寻欢堂与人斗酒,曾一日踏遍长安八街十四巷,自城北采了一株花到城南赠一位红颜知己,据说胯下烈马飞驰如电,街上的人都看不清他的身形,等到了城南时,那花的香气半点没有流失。 诸如此类的风流轶事,长安城中流传的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大齐开国百年,正入盛世,上至朝廷庙堂下至江湖里巷,都偏好绵软奢靡之风。元行阙却与众不同,自他之后,长安女子最理想的夫婿人选不再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而是热烈如朝阳的骏马少年。 但元行阙的声望绝不仅仅来源于这些风流轶事,而更在于他在边疆塞外的战绩。十六岁老王爷去世后,元行阙便跟随骁骑将军张牧舟入军营,如今才堪堪过了二十三岁生日,就已经是战绩斐然的常胜将军。战场生涯使他收敛了年少时的夺目锋芒,却平添一分坚毅和豪情。宫宴之时,与诸皇子坐在一起的广陵王是最好认的,相比追求绵软薄削身材的皇家风度,挺拔锐利的气质使元行阙往往得到最多注目。 据说在这场河西战役爆发之前,齐帝已经有意为他挑选王妃。谁曾想天妒英才,昔日最为耀眼的广陵王一朝陨落,连子嗣都没能留下。 高长珩在灵前拜祭一番,也忍不住回想广陵王传奇般的风姿。逝者已矣,徒留叹息。他谢绝王府老管家的相送之意,再次回到马车上,朝宫中而去。 马车依然行进得很慢,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跟在马车边,高长珩不动声色地掀起帘子,垂眸道:“鹧鸪,河西的事怎么样了?” “八王的使者已经从沙州出发,星夜兼程,想必不日就会到达长安。”鹧鸪低声道。 一句话就把高长珩的思绪从刚才对元行阙的追忆中狠狠拉了回来,他闭了闭眼,道:“上官湛那边呢?” “首辅大人最近跟八王走的很近,他也在往河西派人,但派出去的人都被八王拦截了。”鹧鸪道。 “哼,上官湛手底下哪有什么得力之人,就算有人能到达河西,不用八王,光一个陇州的李广就够让他有去无回了。”高长珩轻蔑地一笑,眸光深沉,“八哥这次是拿住了上官湛的命门,必得要他倒向自己才肯罢休。” “殿下,五王那边也发现了上官湛和八王的关系,正在派人追查。”鹧鸪继续道。 “五哥那家伙来晚一步,以上官湛的警惕,恐怕插不进手了。”高长珩道,话锋一转,“但上官湛决不能倒向八哥。上次跟你说的事布置的怎么样了,有把握吗?” “殿下放心,敌在明,我在暗。”鹧鸪肯定道,高长珩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鹧鸪微微躬身,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 高长珩收回视线,靠坐在垫子上,揉了揉眉心。 秦望寻熬完药,回房发现元行阙不在,便到屋后山坡上去找他。渐渐入秋,天气转凉,草色也变黄了。元行阙坐在战马碑前,望着远方,一动不动。这块碑是他自己找来木板做的,只有一只胳膊,做得颇为辛苦。那天他费力把这块简易的墓碑放在埋葬着战马的土堆前,长久不曾说话。 秦望寻走过去,瞥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银簪,簪头是一朵亮黄色的花,颇为俏丽。料想这是某位姑娘所赠,元行阙这些天,常常看着这簪子出神。 “起风了。”秦望寻在他身后道,“我刚才为你熬好了药,回去喝吧。” 元行阙回头,看见秦望寻一身简素衣物,发丝被简单挽起,只余鬓边几缕碎发,正被风牵引着摇曳。他站起身,颔首道:“多谢。”便朝屋内走去。 那夜之后,他已经不似刚醒来时那么颓唐和暴躁,变得平和许多,但眉宇间常常还是有浅淡的忧愁。 秦望寻看了看远处的青山,拢紧袖口走回去。院中还有一些柴火,她拿过斧子劈起来。元行阙在屋内看见,便走出来道:“秦姑娘,我来帮你吧。” “啊,好。”秦望寻一愣,但没有拒绝,转而将斧子递给了元行阙。元行阙用脚踢起一块柴火,手起斧落,很快劈成几瓣。秦望寻见他并不需要自己看顾,就走到一边去看那些晾晒的草药。 “秦姑娘。”砍了一会儿,元行阙突然开口,秦望寻转头看他,只见他默默抱起地上劈开的柴火,并不看她,自顾自道,“一直想对秦姑娘说,多谢你救命之恩。前些天我心绪不好,冲撞姑娘了,实在抱歉。” “无妨。”秦望寻清淡的声音响起,元行阙抬头看看她,又迅速低下头,将柴火抱到一边,问:“恕在下冒昧,秦姑娘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在这里开药坊?” “我行走江湖,四处行医,前两年从中原到此,这里有不少我不曾见过的药材,所以逗留得久了些。”秦望寻一边拨弄草药一边道,“这是一位朋友的房子,他离开前送给了我,我就拿来当个栖身之地。” “一个柔弱姑娘家,河西又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你不怕遇到危险么?”元行阙道。 “我独自一人惯了,寻常的江湖伎俩也懂得一些。”秦望寻淡淡道,“何况医者行医,本就困难重重,如果怕,就不干这一行了。” 元行阙轻轻喟叹一声,在心里欣赏这位姑娘的勇敢和果断。 “我身虽瘦,却肥万民。姑娘有医家风范。”元行阙由衷道。 秦望寻露出个笑容,轻轻道:“过誉了。” 元行阙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这几乎是他醒来后第一次笑。他一边继续劈柴,一边问:“秦姑娘,我看你整日忙碌,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帮得上忙的?” “你身体既好了,像这样抓药,熬药,洒扫,劈柴,做饭一类的活,可以做一些。”秦望寻倒也不客气,说了一连串,但随后停了停,却转了话锋,“不过……你身体既无大碍,也不必一直留在这,想回长安的话,我想法子给你凑些路费。” “你怎知我是长安人士?”元行阙立刻紧皱眉头,问。 秦望寻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见元行阙皱眉看着自己,抿了抿唇,便道:“当日把你救回来,为你除去身上盔甲时,见到了你怀中的兵符。” 元行阙闻言一惊,摸了摸自己贴身藏着的兵符,眉眼沉下去,立刻知道她的意思。 秦望寻轻轻道:“一军之中,兵符必为最高统帅所有。而解肃州之围,坚守嘉峪关的主帅,正是广陵……”她没说完,而是看了看元行阙的神色。 元行阙却只是沉默了一下,接着垂首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喃喃道:“怪不得你从不问我是谁。” 秦望寻道:“若你想回长安……” “我不想。”元行阙不等她说完,就接了这三个字,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秦望寻愣了一会儿,缓缓转身,道:“我前两日进城,听说京中已经知道了广陵王的死讯,正在置办丧事。” 元行阙闭了闭眼,深吸口气,道:“也好,就让那个英明神武的广陵王,成为长安永远的回忆吧。” 秦望寻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大家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欣慰的。” “是么?”元行阙笑了笑,目光却转向自己的断臂,眸中流露出一丝伤痛。 秦望寻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落寞的神情,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