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长命锁
“什么?”看见上官桐月眼含热泪的样子,高长珩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出她说的“君识”是谁。 似乎也意识到一些不妥当,上官桐月瞟了一眼后面跟来的胡不庸,随后擦了擦眼泪,黛眉微蹙,哽咽着将手中的长命锁递给高长珩,道:“这是广陵王的东西。” “广陵王?!”高长珩吓了一跳,拿过那长命锁翻来覆去地看,扭头狐疑地问道:“你确定?我瞧着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命锁。” “我确定,你看。”上官桐月却很是笃定,指了指那长命锁上的刻字,只见长命锁的背面用篆体刻着八个字——“于彼朝阳万寿无疆”,她道:“这是老王爷叫人刻上去的字,我不会认错。” 高长珩深吸一口气,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随即加快。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重新见到元行阙的东西,难道他还没死?难道他还活着?他的眼中顿时出现了一股惊疑神色,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当初从母妃卫嫔那里听到的宫闱密事。如果广陵王还活着,以他今时今日的名望和地位,万一哪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皇帝之位不就…… 眨眼之间高长珩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但他知道这件事不能置之不理,不说在场这么多人,就是一个上官桐月,明显也对广陵王在意之至。高长珩心里有些堵,脸色微微沉下来,但是上官桐月依旧央求地看着他,他眼睛缓缓一转,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士兵,沉声问:“说,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 “回禀王爷,就在燕回山下面的小楼村,我们今天去抢……啊不是,去村中征收军饷的时候,从一户人家那里拿到的。”士兵战战兢兢,显然死活也想不到这个长命锁居然跟威名赫赫的广陵王有关。 “哼。”高长珩冷哼一声,却转了话锋,“军饷历来由府衙负责征集,哪里用得着军队亲自去征收,抢便是抢,找什么借口?” 那士兵吓坏了,惊慌地看了看胡不庸。胡不庸也是没想到高长珩把事情捅得这么明,正准备说话,上官桐月却开口道:“那你是从哪户人家抢来的?” “这……”士兵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结巴着。 “他们去强抢民财肯定是一股脑地看见什么拿什么,还顾得上管谁的东西么?”高长珩冷漠道。 上官桐月完全没有体会到高长珩压根不想顺着这条线索深究下去的心,对于她来说,一直没能找到元行阙的尸身始终是隐痛,现在他的长命锁突然现世,难道他真的还活着?上官桐月的心揪了起来。 那士兵想了半天,才支吾道:“似乎是……村子中一户有磨坊的人家。” 上官桐月急切地看向高长珩,高长珩的脸色不那么好,但没有忽视她的目光,招手道:“鹧鸪。” 手下鹧鸪靠近过来,高长珩看向他,眼神沉沉:“你去按照他说的,问清楚这长命锁是从哪里捡来的。” 鹧鸪跟高长珩对视一眼,瞬间领会其意,领命而去。上官桐月殷殷看着他的背影,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我见犹怜,高长珩在旁边注视,不由得神情复杂。 小楼村。 早上才来了一帮土匪似的兵,到处劫掠粮食和财物,就连羊圈里的羊都被他们牵走几匹。牧童天结蹲在羊圈旁,百般聊赖地翻弄那些草料,院子里,爹娘和爷奶骂骂咧咧地收拾官兵来后的一片狼藉。天结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脖子,前不久在燕回山,一个男人用这个长命锁换了他一头母羊。他回家后原本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但娘看见这长命锁却高兴得不得了,还说要进城打两副镯子。可惜镯子还没来得及打,那群士兵就连羊带长命锁的全给抢走了。 天结正在发呆着,忽而又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他扭头一看,又是一伙士兵打扮的人。为首那个却不是士兵样子,而是一身黑色短衫,神情冷冷的。在他家门口张望了一下就走进来,爷奶吓得双双把他挡在后面,他爹壮着胆子走上去,天结依稀听见那人问什么长命锁,天结想探头出去,被爷爷死死按回去。他爹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叫他过去,而是指了指远处的山脉,说:“就在那里,那里捡来的。” 那个黑短衫没多说什么,带着人又走了。他爹松了口气,走过来拽着他,叮嘱道:“记住,那些兵咱招惹不起,以后再有人问那个长命锁是谁给的,你就说是捡的,别的你都不知道,听见了吗?” 天结懵懂地点点头,他不是很明白他爹为什么这么说,但那些穷凶极恶的兵让人害怕,他还是知道的。 不远处,离开小楼村的鹧鸪正准备打道回府,身边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去燕回山找找?” 鹧鸪冷冷瞥了他一眼,问:“找得到?” “这……” “那你去找。”鹧鸪很是冷漠,驾马便走。几个士兵面面相觑,都能感觉到鹧鸪找传说中的广陵王并不上心,反而听到那长命锁是捡来的之后松了口气,不过人家是九王的人,他们哪敢说什么,纷纷拍马跟上。 而就在不远处的肃州城内,正跟秦望寻一起回药坊的元行阙不会想到,他当初随意送出去的那个长命锁,辗转又到了故人手中。 自鄯右军营归来,原本高长珩打算直接回返甘州,接着启程回长安,但是上官桐月不知是不是被那个长命锁刺激到,突然生病,脸色苍白且呼吸不畅,暂时无法舟车劳顿,高长珩只好带人回到肃州城中,让医官贴身照料。然而上官桐月的病却过了两天还不见好,肃州太守严泽君听闻此事,找了方圆百里内最好的大夫来。但上官桐月是女眷,寻常男大夫不能近身,问诊自然也就不那么准确。思来想去,严泽君向高长珩提出另一人,那就是他们曾在燕回山见过的女医秦望寻。 上官桐月还记得秦望寻,便主动提出找她看看也无妨。 就这样,兜兜转转的,严泽君派人找到了秦望寻这里。 “什么?九王妃?”正在收拾药坊的秦望寻愣了一愣,眼睛下意识地向旁边瞟了瞟,元行阙就在不远处,手上拿着一瓢水,半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似乎是在侧耳倾听这里的动静。 “九王妃还记得你,咱们这里就你一个女大夫,给她看病方便些。”严泽君笼着手殷切道,“望寻啊,九王妃可是个好人,帮了咱们很多,你还是得仔细为她瞧瞧,行吗?” “我会的。”秦望寻不会拒绝为病人看诊,转身道:“我这就去拿药箱,您等等。”她走进内室收拾好东西,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轻步走到元行阙身边,低声问:“君识,你想去吗?” 元行阙反倒笑了,问:“秦大夫需要我这个伙计?” 秦望寻嗔怪地看着他,道:“需不需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元行阙敛了敛眸,诚实道:“我想她大概不会有事,九王妃身边有那么多照顾她的人,再加上一个你。可是……” “可是你还是想知道她的病到底严不严重。”秦望寻接茬,将手中的药箱扔给他。 元行阙“啊”了一声,秦望寻转头就走:“戴上面具走吧,防风。” 高长珩和上官桐月暂住在肃州府衙后面的小院落里,秦望寻坐着专程派过来的马车,很快就抵达。她在下人的指引下快步走向上官桐月的房间,高长珩不在,春果早早候在屋里。上官桐月住的内室和外屋之间放了一个屏风,外男不能入内。秦望寻从元行阙手中拿过药箱,看了他一眼,后者也静静看着她,秦望寻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春果进去了。 上官桐月半卧在床上,因为病弱的关系,脸上显出不自然的潮红,呼吸也微微有些重,秦望寻进去时她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听见动静也只费劲地半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算作示意。 秦望寻行过礼便坐在榻旁为她切脉,上官桐月有心悸头晕的症状,不过不太严重。秦望寻道:“大约是风邪入体,又心境忧郁,乍惊乍喜,跌宕起伏才会一朝引出病来。”她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先为她扎了几针,上官桐月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秦望寻又拿纸笔写下药方,吩咐下人去抓药。 这时高长珩走了进来,他没有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元行阙,而是直接走向内室,看了看上官桐月,问道:“王妃的病要紧吗?” “无妨,我每日施针,佐以药汤,安心休养半月即可。”秦望寻默默收起针包,道:“不过在这中间王妃要保证自己心境平和,情绪不可太激动。”她看向上官桐月,前倾着身子关切地问:“王妃最近是否遇上什么事了?” 上官桐月掀起眼皮看了看她,又越过她看了看高长珩。看见她的眼神,秦望寻立刻意识到什么,收回目光,果然她道:“没什么。” “那王妃只需安心静养即可。”秦望寻站起身,道:“我明日再来看王妃。” 上官桐月低声“嗯”了一声,细长的柳眉微微蹙着,一双眸子因了病痛的关系而透出一股水意涟涟的样子,望着秦望寻,好像很不舍似的。 高长珩在旁边,秦望寻也不能多问,转身悄悄出去了。元行阙上前帮她提着药箱,秦望寻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默默离开。 回到药坊,秦望寻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元行阙给她煮了一壶茶,问:“在想什么?” “你说王妃能有什么烦心事呢?”秦望寻一边捣着药一边不解地道,“之前在燕回山见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这才几天没见,她怎么突然病成这样。” “你不是说她的病无碍吗?”元行阙皱眉道。 “此刻是无碍,但她心中有愁绪,若不解开,日后只会更加痴痴缠缠,难以完全好转。”秦望寻叹口气,道:“我从前在江南也见过一个天生多情的小姐,即便是春花败落、秋雨淋漓都能激起她的愁绪,日日洒泪,弄得身体孱弱,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桐月并非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元行阙立刻道。 秦望寻看了他一眼,看他如此笃定了解她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失落,她缓慢地挪动手里的药杵,轻轻道:“那么,她应该是因为某件具体的事了。” 元行阙显然有些担心上官桐月,心不在焉地倒着茶水。秦望寻一边想一边转身去掀煨在泥炉上的瓦罐,手指刚一碰到盖子便被烫到,惊叫了一声。元行阙急忙冲过来抓过她的手吹了两下,皱眉道:“被烫了一次还不够,怎么不长记性?” “这不是在想你的桐月吗。”秦望寻淡淡道,想把手抽回来,但元行阙握得太紧,她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倏忽一对视,却都愣了。 元行阙的眼睛很漂亮,是汉人中难得的深邃眼睛,一贯装着磊磊落落的神情,辽阔苍穹与茫茫大漠在他眼中都有迹可循。还时常有一股怅然寂寥之意,像是行将落幕的煌煌夕阳,带着震撼人心的浓墨重彩和无法压制的无边磅礴,好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全在他年轻却饱经风霜的眼中。往常,他总是低调内敛,眼神也平静淡然,只有偶尔注视远方天际,秦望寻才好像看见一个孤鹤一般的身影,将山河日月装进已经无法翱翔的翅膀。而现在,秦望寻却发现他的眼神中多了别的东西,那是一种以往不曾出现过的,与萧瑟沧桑毫不相关的眼神。他的眼睛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话语,像是躲在山崖之中即将喷涌的汩汩岩浆,地底的深沉伴着炽热,汇成某种一言难蔽之的情感。 秦望寻不敢想这是什么,她慌张地收回视线,察觉到她的闪躲,元行阙放开了她的手,道:“疼不疼?我去给你拿些药膏。” “我没事。”秦望寻摩挲着发烫的指尖,十指连心,那飞扬的烫畅通无阻,直奔心底。 元行阙没有听她的,自顾自去拿了药膏,细细涂抹在秦望寻指尖。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秦望寻红了耳根,竟也忘了拒绝。 莫名的安静之后,元行阙又道:“改日若她独自一人,你可以试着问问她。” 秦望寻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上官桐月的事情,也许是药膏疗效太快,那指尖的冰凉蔓延得比火热还快,只一瞬间,秦望寻的心又平静下来。 你还是很在乎她的吧。秦望寻看着元行阙,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往常沉稳的样子,好像那一瞬间的炽热只是她的幻想。 或者,那炽热本不是给她的,只是恰巧被她看到了而已。 秦望寻很自然地“嗯”了一声,说:“我会治好她的。” 元行阙笑了笑,道:“那还用说。” 明明是如常的笑容,秦望寻心尖却没来由的一抽,她默默转过身,想要离他远点。秦望寻意识到了什么,在她平静如水的心底,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滋长,但她不愿去想。好像只要不想,就能当它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