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多思
一连三天,秦望寻去肃州府衙帮上官桐月施针。元行阙总是跟去,但一直呆在外室,并没有与上官桐月见面。高长珩最近似乎没有什么事,经常待在屋里陪着上官桐月,总是向秦望寻询问她的病情,问得最多的是何时能启程,好像很急着回长安。 到了第五天,秦望寻远远看见马车到来,正准备收拾东西启程时,马车上却被人搀扶着下来一人,竟是上官桐月。秦望寻一惊,立刻看向身边的元行阙,当时他还没来得及带面具,见状立刻扭过头将面具按在脸上,秦望寻又看向上官桐月,她刚才应该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秦望寻迎她入门。上官桐月脸色倒还好,带着习惯性的温和浅笑在屋内坐下。元行阙悄无声息地撤到角落,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一样。 “王妃怎么到这来了?”秦望寻问。 “不是你说要我出门走走吗?”上官桐月道。 秦望寻无奈道:“我是说让王妃出门散散步而已,这里远,王妃何必劳顿。” “我想来看看你的药坊,左右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上官桐月温和道:“一路走来,见春光日盛,倒看得人心旷神怡。”说着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药坊内的陈设,又咳了两声,秦望寻正准备起身给她倒水,却已经有人递了水来。 上官桐月接过水,顺着递水的那只手朝上看去,看见一只黑色的面具。她一愣,道:“我记得你,你是秦大夫身边的那个伙计。” “草民防风。”元行阙平淡地行了个礼,又站回角落。秦望寻默默看着他,有些怅然。 “秦大夫,你开这间药坊多久了?”上官桐月问。 “两年多了。”秦望寻道,拿出脉枕示意她将手腕递过来。 “真不容易,女儿家从医已然艰难,何况在这西北边陲之地。”上官桐月感慨道,看了看一旁安静的元行阙,忽然问:“这个男伙计是一直跟着你的么?” 秦望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跟元行阙对视了一眼,平静道:“不是,是我几个月前在山里救下的,他无处可去,我就让他留在药坊当个帮手。” “哦,”上官桐月似乎很感兴趣:“你是哪里人?” 秦望寻侧眸似乎看见元行阙的身形僵了一下,但只是幻觉一般的一瞬,他依然平静道:“回王妃,我是宁州人。” “那怎么不回家?” “家中……没有亲人了。”元行阙道。 上官桐月抿了抿唇,没有多问,又转向秦望寻:“秦姑娘,我记得你叫秦望寻,是吗?” “是。”秦望寻点点头。 “我叫你望寻,可好?”上官桐月道。 “自然可以。”秦望寻浅笑了一下。 “我真羡慕你,医术高明,救死扶伤,在你手下痊愈的人,想必都会感激你吧?”上官桐月托着下巴,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意。 秦望寻一边拿出针包一边淡淡笑道:“医者救人是本分,正如农者耕作产粮,兵者护卫国家,匠作者打造天下之器,大家各司其职方能社会安稳。” 上官桐月愣了一下,感慨道:“朝堂之上人人都自诩人中龙凤,却其实民间自有你这样比他们还通达事理的人。”她笑道:“望寻,我很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 秦望寻起身笑道:“好啊,不过我的王妃朋友,可否先跟我到内室施针?” 上官桐月笑了两声,乖乖起身随她进内室。一个时辰后秦望寻施针完毕,上官桐月却恋恋不肯走,在药坊内转了一圈又坐下,非要跟秦望寻再聊聊天。秦望寻对她说了几件行医遇到的奇人异事,上官桐月直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似乎都有光彩了,笑得合不拢嘴。秦望寻连忙道:“王妃克制,你病未好,此刻大笑伤身。” “叫什么王妃,叫我桐月就好。”上官桐月摆摆手,叹口气道:“唉,连大笑也不许,不知这病何时能好。” “这几日施针下来,已好了四五成了。”秦望寻温润道,“只要安心静养,保持心情畅快愉悦,不出十日定能大安。” 听了这话,上官桐月却仍然不太开心的样子,眉眼反而愈加低垂下去。秦望寻察言观色,便握住她的手,轻柔道:“桐月,既然我们是朋友了,你心中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可以告诉我。” 上官桐月抬起眼看了看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尽显愁绪,她又叹口气,缓缓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秦望寻。 秦望寻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那居然是元行阙的长命锁,之前将他救回来的时候她见过,怎么会在上官桐月这里?她拼命忍住才没有看向元行阙,余光却忍不住往他那里瞟,他好像也发现了,薄唇轻轻抿了抿。 秦望寻故作平静地打量两眼便递回去,问:“这是什么?” “这是君识……是广陵王的贴身物件。”上官桐月的杏眸迅速溢上薄薄一层泪,抓住秦望寻的手道:“广陵王你知道吗?他是日前河西大战的主将,他……大家都说他战死在嘉峪关了。” 看她泪水朦胧的样子,连秦望寻脸上也浮现出怜惜的神态,轻声道:“我知道。广陵王……他是守护我们河西百姓的英雄。” “可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身。”上官桐月拿着那个长命锁,道:“我在鄯右军中发现了这个长命锁,据士兵说是从燕回山附件一个山村里抢来的。望寻,你说广陵王的长命锁怎么会到村民手中呢?” “也许……”秦望寻张了张嘴,她历来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但又不得不替他掩饰,于是只能干巴巴道:“也许是村民从战场上捡到的。” “燕回山离嘉峪关那么远!”上官桐月不由得激动道,长眉紧蹙,哽咽着道,“我知道这长命锁有一万种可能流落到乡下,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还没死呢?” 秦望寻被她问得愣住,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肺腑直冲到口舌,她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说:他真的没死,他就在这里。但她还是忍住了,艰涩地吞了口唾沫,支吾道:“是啊,有这种可能……” 上官桐月还沉浸在悲伤中,缓缓低下了头,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秦望寻趁她移过目光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元行阙,那个让上官桐月心心念念的广陵王,此刻就站在角落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你很想他,是吗?”秦望寻突然问,但却是对着元行阙,似乎连她也分不清是在问谁。上官桐月却喃喃道:“望寻你不知道,我原本,是应该嫁给他的。” 秦望寻缓缓偏过头,在心里说:我知道。 上官桐月继续伤感道:“我现在已然是九王妃了,可是……我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情谊,我希望他还活着,希望还能在长安看见他……” 秦望寻再次看向元行阙,后者却垂眸望着地面。面具遮掩,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身形,孤独如大漠中死而不倒的胡杨。 “就算他已经面目全非?”秦望寻回头看着上官桐月问,“就算他已经无法成为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广陵王?” “望寻,你在说什么?”上官桐月睁大了眼睛问。 秦望寻吸口气,压抑着心情尽力平淡道:“我只是,只是想起了很多死里逃生的沙场老兵,他们大多受尽伤痛的折磨,健全的很少很少,有的没了双臂,有的没了一条腿,有的被刺瞎了眼睛,有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伤疤……” “只要还活着!”上官桐月捂着脸道,“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秦望寻的目光变柔和许多,她喟叹着,悠悠道:“是啊,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她擦了擦上官桐月脸上的泪,道:“桐月,如果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像你这样在乎他的人,一定会很欣慰的。你没有忘记你们之间的情谊,我相信他也不会,所以你更要照顾好自己,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你也要健健康康地见到他。” 上官桐月点点头,扯出一抹笑意,道:“你说得对,望寻,我已经想明白了,无论他是不是还活着,我都要怀抱他仍活着的念想,兴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重逢。” “想通了就好了。”秦望寻握着她的手,温和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治好。” 上官桐月“嗯”了一声,两个女子的眸光柔和却又含着坚定,令窗外的春色也忍不住自惭形秽。 上官桐月走后,秦望寻看见元行阙站在窗前发呆,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站在他身后。 “你又想劝我回长安了?”元行阙却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道。 “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秦望寻叹口气,道:“在长安城,也有人捧着一颗真心在期望你回去。” 元行阙似乎被触动,放在窗边的手缓缓握了握,良久,喟叹道:“我已经快把长安忘了,可她又来了。” 秦望寻摇头:“你忘不掉长安的。” 元行阙自嘲似的笑了笑,道:“再给我点时间吧,望寻。” 秦望寻没多说什么,轻轻“嗯”一声,陪他一起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后,忽然走神笑起来:“桐月是个好姑娘。” 元行阙扭过头,奇异地看着她:“才这么几天,她已经把你征服了?” 秦望寻依然笑着,俏皮地晃了晃脑袋,不说话。 “她的确很好,你也很好,我看你们做朋友最合适不过。”元行阙也笑起来,有所放松,慵懒地靠在窗边。 “可惜,她要是嫁给你,一定会很幸福的。”秦望寻忽然道。 元行阙挑眉,却道:“怎么,你比我还遗憾?” “你不遗憾?”秦望寻反问。 元行阙摇摇头,看向远方悠悠道:“人各有命,我与桐月有缘,却注定缘尽于此。她如今已经是九王妃,而我也早就放下。我想做的,仅仅是祝福她往后余生顺遂平安。” “嗯。”秦望寻走到窗边,也道:“祝她顺遂,平安。” …… “你真的不想再以真实身份见见她吗?她心都快碎了!” “又来?” “君识,如果你能放得下她,我不信你放不下自己的心结,不敢回长安。” 元行阙看着秦望寻平静的脸,这个样貌如冬日白梅般冷傲清俊,气质如空谷幽兰般出尘脱俗的女子,她的脸上一贯是这般宁静淡然的神情,让人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好像来自于茫茫深山的无言的力量,虽是默默,却自坚定,元行阙每每此时,都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时间还没有过去太久。”元行阙最终只能转过身,道:“有些东西,还需要再等等。” 秦望寻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让时间抚平心口的伤疤,造就真正的无坚不摧,到那时,他就可以回到那个美丽却危险,炫目而又令人深深顾念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