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让周羽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四年后刚刚回到城市的那段时间。他就象是刚刚毕业时一样的感到无所适从，看着因为各方面的发展而日益繁华的城市，在栉比林立的楼厦中间，在流光异彩的霓虹下面，因为对这个城市记忆的脱节，使他有种近乎无助的孤独的感觉，觉得自己完全是漂在这个城市里的异乡人，虽然是从这里长大的。 所以当强子联系上他的时候，他竟然很顺畅的融入到强子朋友圈的生活，八小时以外都是随着他们在酒店、歌厅、迪吧通宵达旦的玩乐。 尽管浮躁、漫无目的，周羽还是沉浸其中，像一只因为开始的惯性而在坡道上滚动的球体。 直到这个肆意翻滚的球体撞伤了林佳，才戛然而止。 强子，有个中专刚毕业的小女朋友，姑且称呼她妞妞吧。她家庭条件不错，人也漂亮，只是因为家人和强子的宠爱，太过于任性，喜欢纵情各样的娱乐场所。年近三十的强子，被她打扮的像个社会小青年，穿红带彩的，常常成为大家的笑柄，也只能苦笑着坚持。 而周羽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形单影孑，看着他们腻腻歪歪的样子，虽然嗤之以鼻，还是略显尴尬，被强子和妞妞拉着见了几个小女朋友，都是无疾而终。 林佳工作几年了，妞妞是她的新同事。很快，就被自来熟的妞妞视为闺蜜，时常被缠着一起去吃工作午餐，或是逛街聊八卦。 对于也是单身的林佳，妞妞一直计划着把她介绍给周羽，软磨硬泡一段时间后，林佳答应了和她在一起去演艺厅小坐，只是还不知道妞妞的目的。 那段时间，汉斯演艺吧的演出队伍是沈阳过来的一支摇滚乐队，贝斯手的绝活是背着电吉他盲弹，这常常引来观众的喝彩，敲击桌子、扇动塑料手掌的声音振聋发聩，貌似歌舞升平。 在一个周末的晚场，周羽如约而至，看到了被搂着手臂坐在妞妞旁边略显紧张的林佳，一时惊讶不已。 而看着和强子一起搂肩搭背的走过来的周羽，林佳也同样愕然。 妞妞见了他俩的表情倒是很兴奋，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感兴趣的瞄着，笑嘻嘻的问，你们认识啊？ 老熟人了，年少的时候我暗恋很久的小美女了。 周羽很快的恢复如初，嘿嘿的笑着打趣。 别听他胡说，那时候他才不会注意到我呢。 林佳受到他情绪的带动，也是略带玩笑。 那可太好了，省得我还要给你们相互介绍，过来，羽哥。 妞妞站起，抓着林佳的手递向周羽，说，我这漂亮jiejie可就交给你了。 周羽浅浅的握着林佳的手，很是感慨的样子，说，这可真是猴都拉屎了。 林佳有些羞涩，不解的问他，啊？你说什么啊？ 缘分（粪）呗。 说完，周羽哈哈的笑了。 其他人也被逗乐了，强子推了周羽下，周羽顺势做到林佳旁边，近在咫尺的看着渐渐红了脸的林佳。 林佳略后退了些身子，认真的看了看周羽，然后轻笑着说， 你现在都会开玩笑了啊，怎么看着有点不像你了。 周羽靠向椅子里坐好，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回答她说，是生活给了我幽默的天分，这样才能让我去看清楚你们的美丽。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又嘻嘻的笑了。 那之后，林佳便常常和周羽他们一起玩。 开始的时候，她更多的是默默的坐在周羽旁边喝些饮料，后来在妞妞的极力鼓动下也渐渐学着喝点酒、蹦蹦迪、唱唱歌。那段时间，她成了周羽公认的女朋友，每次玩到很晚她学校的寝室关门以后，她就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单位分给周羽的房子，默默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周羽他们吆五喝六的打扑克或是继续的畅饮。每次把房间弄的乱七八糟以后，只有她会在第二天下班以后来帮着打扫，帮周羽洗洗衣物，买些日用品，把周羽的生活安排得还算象个样子，不至于太邋遢。后来，她从寝室搬到了周羽这里，他们各居一室，她来只是为了照顾周羽的生活。 林佳给周羽的印象像影子。她总是表现得很安静，即便在蹦迪时她也不会象别人一样忘我的疯狂，只是幅度很小的随着刺耳的音乐舞动，唱歌的时候仿佛只是唱给自己的，没有表现的欲望，喝酒也只是一点点，从不醉酗，总是保持着平和。这和周围的人比起来，她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在翌年的初春，强子在沈阳的东哥介绍过来一个朋友，是个做房地产生意的哥们，谢星。 强子带着谢星看了很多地方，引荐了几个职能部门的朋友，相谈甚欢，签署投资意向书的那天傍晚，在晚宴过后，经谢星提议，一众人去了汉斯演艺吧玩乐，强子带着妞妞，还特意喊了周羽和林佳一起。 大家落座时，台上的女歌手正在唱着周华健的《花心》，腰身婀娜，摇曳生姿，引得众人注目观看。 服务生端来几个果盘和红酒，在开启红酒向醒酒瓶倾倒的时候，谢星伸手去拿桌上的香烟，不易察觉的抬肘顶了下红酒瓶，弄得红酒洒出许多，服务生连忙道歉，取出湿巾擦拭桌面，谢星面无表情的抽了服务生一个嘴巴。 周羽因为旁边的林佳，没有太过张扬的瞄女歌手，正巧看到了这个过程，便疑惑的侧身望向强子，强子正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司机小彪，然后拿过火机给谢星点上烟，笑呵呵的示意谢星继续看女歌手的表演。 小彪过来，抓着服务生的后领子，不顾服务生的连声道歉，象拎着小鸡一样的把他拖了出去，不一会，又拎了回来，服务生已经是尘土满身、满脸，怯生生的低声向谢星继续道歉。 周羽想站起替服务生说情，强子在桌下拉住他的手，示意别管。 谢星悠闲的吸着烟，看了看服务生，对他说，去把你们管事的找来。 服务生几乎是哭着说，大哥，你绕了我吧，经理来了该开除我了，求您了。 谢星瞬间就发怒了，抄起醒酒瓶砸在地上，碎玻璃和酒液四处飞溅，台上的女歌手停下来，和其他人一样望着这边默不作声，服务生吓得差点摊到，被小彪一把拎住他，向舞台侧面走去。 须臾，一个身着西装捧着两瓶红酒的壮汉小步跑过来，向谢星鞠躬道歉说，大哥，你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搭理他。边说着，边把两瓶红酒恭恭敬敬的摆在谢星面前，这是我们赠送的，希望您们在这里玩的开心。 谢星拿过酒瓶看了看，望着壮汉问，你是老板？ 壮汉连忙回答，我不是老板，我是夜场的经理。 谢星便不再看他，轻漫的说，酒还不错，但是你还不够资格道歉，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壮汉看谢星不再搭理自己，只好向强子求助，强哥，您看。。。。。。 星哥让你去找老板，你就去找来，看我干什么，不高兴的是星哥。 强子面色依旧温和，说完拽过一只果盘，挑了个削好的芒果块，自顾的吃着. 职能部门的几个哥们，和周羽一样，十分尴尬，又有些担心，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壮汉为难的转身离开了。 小彪给在座的发了圈烟，又都点上，然后站在星哥后面，保镖一样。 老板很快就过来了，是个鹰钩鼻子的中年南方人，高高瘦瘦，面无四两rou。周羽认识这人，和强子来的时候，都会过来打个招呼送个果盘什么的，据说人脉了得，在他的场子闹事的人微微了了。 几位老板，鄙人来晚了，抱歉的很啊。 老板边走近边寒暄，笑容可掬，后面跟着两个穿西服的男子抬着一个硕大的龙形果盘，这个果盘一般是夜场送花最多的客人才会被赠送的“花魁”。 待两个西服男子将“花魁”在谢星面前摆放好，老板接着说到，几位老板来我这里捧场，实在是蓬荜生辉啊，小小不周望海涵啊。 说着，抱拳向在座的致意，职能部门的几个哥们忙站起打招呼回应。强子一直在自顾的低头吃水果，此时才抬起头，平静的看着谢星。 谢星在十分感兴趣的盯着老板看，像是没注意到强子的目光，微笑不语。 老板又向谢星抱了抱拳，依然笑呵呵的样子，说，这位老板是新朋友啊，强哥，可否引荐下啊？ 强子抬眼看了看老板，淡淡的说，我这哥们被你的服务生惹的不高兴了。 小事情了，我这里，你强哥怎样都好了，都是好兄弟，必须要高兴才好啊。 强子打量四周，向着站在远处的那个弄洒了酒的服务生指了指，小彪会意，就要冲过去，一把被谢星拉住了。 谢星站起，向老板伸手握了下，笑着说，老哥果然是神人啊，初来这里就听朋友讲过您，就是想来结识下，不嫌弃的话，做个朋友？ 客气啦，都是兄弟们捧场，我这里小生意，就是给朋友们聚一聚，乐一乐的。承蒙不弃，和强哥来的朋友，都是好兄弟啊。 谢星哈哈的笑了，指着地上的碎玻璃，说，这个见面的方式，冒昧了啊，哥哥，不介意吧？ 老板同样爽朗的笑了，说，一看兄弟也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这是小事情了，还是我的场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大家都是好兄弟啊，来了，就高兴的玩玩啊。 说完，招呼夜场经理找人打扫，并示意舞台上继续歌舞。 强子从旁边的台子拽过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拉着老板坐下，搂着他的肩膀轻拍了下，相视一笑，小彪喊服务生过来启开两瓶红酒，给大家斟满，在强子的提议下具是一干而尽，气氛开始和谐起来，谈笑风生，场子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然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只有周羽变得默然，独自不停的喝酒，一旁的林佳搂着他的手臂偶尔在大家的倡议下举杯浅尝。 离开的时候，男人们都是酒至酣畅，晃晃荡荡，言辞混乱的样子。 在林佳的搀扶下刚出来演艺吧的周羽被风吹到了，灌下去的各样酒类喷涌而出，吐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林佳费力的拉着他，不停的拍着周羽的后背，帮着他能吐的顺畅些。 强子过来帮忙，被周羽极不耐烦的推开了，强子看着脸色狰狞又眼泪汪汪的瞪着他的周羽，欲言又止，无奈的嘱咐林佳一定要安全的把周羽送回家。 这时，谢星走上前，握住周羽的手，在他耳畔小声说，你是个好哥们，有机会和强子来沈阳，一定要找我，我们聚聚。 周羽木然的看了看谢星，瘫倒在林佳的怀里，断片了。 凌晨时周羽被渴醒了，迷迷糊糊起身要找水，看见林佳衣衫整齐的坐在他身边。 林佳下床倒了一杯水递给周羽喝了，又扶着他趟下，给他盖好被子，然后靠坐在周羽身边轻轻的抚弄他的头发，象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看着周羽没有了困意，林佳轻声对他说，羽，我想搬回寝室去住好吗。 周羽侧身望着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堕落，厌倦了。 林佳莞尔的笑了下，说，谈不上这些，我只是觉得该认真的备课了。 周羽感觉黯然，低声自语说，我懂了。 随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林佳还是轻轻的抚弄着周羽的头发，眼神渐远，轻轻的叹了口气，向周羽说， 羽，还记不记得你高中时的样子？那时你从不和别的同学胡闹，课余的时候不是在草纸上画画，就是一个人安静的想些什么，然后写一些青涩的小诗。那时我们女生可迷你的样子了，还偷偷的收集你画的和写的那些草纸。还记得吴爱霞吗，就是那个矮墩墩总爱笑的那个女生，她有一本贴满了你的那些东西的笔记本，把我们都羡慕死了，她总爱在我面前炫耀，后来你给我画了肖像后，她就不理我了，哈，你说有意思吗。 周羽默默的看着林佳在渐渐清晰起来的晨曦中深深的沉浸在回忆里，脸颊的边缘显现出柔和的线条，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她很慈祥，真的，是一种让他忍不住想依赖的慈祥。 林佳慢慢的继续说， 你现在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你是咱们班唯一考上春城师大美术系的，那时母校把你宣传得全市都知道了，一直以你为荣。可是现在。。。。。。 林佳低头看了周羽一眼，象是对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一样的无奈的笑了笑，用手指轻轻的刮了下他的额头，悠悠的说，生活里的反差总是很大，甚至出人意料。 周羽听出了她的叹息，忍不住拿过她的手握着，清晰的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缓缓的流进自己的心房。 在清晨的时候，周羽搂着林佳的手臂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林佳已经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桌面上孤单的放着门钥匙和一个便条。便条上这样写着： 以后少喝些酒，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跨掉的。你给我画的那张肖像我一直留着，以后也会留着的，希望你能继续作画，去完成开画展的愿望，你行的。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爱过你的佳佳。 那一刻周羽忍不住潸然泪下。 林佳走后，周羽默默的在单位工作了一段时间，经过一番思虑后办了停薪留职，大学毕业整整六年后，再一次下定决心坐在了画布的前面。 可是这一次，竟是周羽生平第一次感到拿着笔的痛苦。在小镇的时候，是无奈与无聊，不管怎样，那时看着眼前真实的事物，还能够将它们画下来，可此时，无论那个清晨中林佳的脸部轮廓多么清晰的烙刻在记忆里，呈现在画布上的线条都让他感觉陌生、僵硬。他一次次撕烂画纸，一次次丢掉画笔，又一次次重新铺好画纸，一次次拣起画笔。他知道，如果不能把心中林佳的印象挪到画纸上，他会记住她一背子的，这让他痛苦，因为内疚。 白天，周羽开始酗酒，然后半梦半醒的昏睡。他惧怕在阳光中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惧怕思维的清晰，惧怕林佳在晨曦中凝望的眼神停落在心中，这也是他唯一能逃避的方法。 到了夜晚，没有了睡眠，周羽拉上窗帘，叼着烟静坐在画布前，用视线在画纸上临摹，一遍遍的临摹，一遍遍的涂改，直到有一天在画纸上看到了林佳的眼睛。 那一瞬间，周羽完全没有了犹疑，他飞快的拿起笔，飞快的调好颜料，毫不停歇的在画纸上画出了林佳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他又一次看到了平和与慈祥，这让他的心在那一瞬间也安静了下来。 之后，周羽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把余留在心中的林佳的痕迹呈现在了画纸上。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解脱。不管怎样，画好了林佳的画像后，周羽有了勇气停留在阳光里，只是思维开始褪化得空旷，生活仿佛没有了方向，简单得象一湾水畦样的平静。 周羽依然喝酒、吸烟，只是不过量，他成了小区花园、广场上的常客，当他安静的坐在聊着天、下着棋的老人们中间时，像影子一样。 而之后，周羽再也没去找过林佳。 邂逅时各自不同的过往改变了初见时的模样，便只好各自珍藏着从前的印象，如不再相濡以沫的鱼，而相忘于江湖。 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两个人竟未再相见。